卯时,天光未亮,皇城中轴线上,太和殿的琉璃瓦在晨曦中折射出冷冽的清辉。
冬至大典,百官朝贺。
就在礼乐初奏,气氛庄严肃穆之际,一道银白色的“洪流”自殿外无声涌入。
为首的,是十二名身着素白执事服的女子,袖口用银线密密绣着一圈繁复的回纹。
她们人手一尊莲花香炉,步履整齐划一,落地无声,仿佛每一步都用尺子量过,带着一种近乎肃杀的仪轨感。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沈流苏走在最前方。
她未着宫装,身上却披着一方明黄色的丝绢,那正是御赐的诏衣。
腰间,一枚古朴的“代天稽香”铜牌随着她的步伐,与玉佩发出清脆而冷寂的碰撞声。
她神情淡漠,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百官和两侧的后宫妃嫔,最终落向那高踞龙椅之上的九五至尊。
“放肆!”一声暴喝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国舅冯德全越班而出,面色涨红,指着沈流苏厉声斥道:“区区一个香政司首使,竟敢身披御诏,擅闯冬至大典!此乃僭越之罪,视同谋逆!请陛下即刻收回诏权,将这妖言惑众的宫婢打入天牢!”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不少依附于冯家的官员立刻跟着附和。
龙椅之上,萧玦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端详着自己指间的玉扳指,直到满殿的嘈杂声渐渐平息,才用一种淡得听不出喜怒的语调开口:
“朕允她稽香,是信这宫里还有人,能闻出真相的味道。”
一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心,瞬间压下了所有议论。
冯德全面色一白,还想再辩,却被萧玦一个冷冽的眼神钉在原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满殿死寂。
唯有那十二尊香炉中,名为“归魂引”的香气,如无形的丝线,悄然弥漫开来,渗入每一个人的呼吸。
那香气清冷幽远,初闻只觉心神一凛,再品,却仿佛有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纸张木料被焚烧后的焦糊气息,钻入鼻腔深处。
典礼继续。
当进行到祭天环节,太监高唱“献香”时,沈流苏动了。
她没有假手于人,亲自走到最前方的香炉旁,素手轻扬,将炉盖揭开。
随着炉内热气升腾,一捧细腻的香灰被气流卷起,飘散在空中。
那一瞬间,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焦味陡然加重,像是某种被深埋的记忆信号,被骤然激活!
“此香,名‘归魂引’。”
沈流苏清冷的声音响彻大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所引非鬼魅,乃十年前被烈火焚毁的沈家香坊。凡曾亲历其事者,当识此息。”
话音未落,妃嫔席位上,一直强作镇定的贵妃冯氏猛然以袖掩鼻,脸色煞白如纸,身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娘娘!”她身后的宫女慌忙上前扶住,急声道:“陛下!贵妃娘娘旧疾突发,头痛欲裂,恐是这香气冲撞了……”
沈流苏看都未看她一眼,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她转身从阿念捧着的托盘上,取出一只密封的琉璃盘。
盘中,一株形态妖异、花瓣红中带紫的干枯植物标本,静静躺着。
“此草,‘醉颜红’。十年绝迹,今自玄武门下第三根石柱的暗格中出土。”她将琉璃盘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清,“经百草苑七道验香法反复确认,其所含毒素,与十年前小皇子痰症中检出的毒素,同根同源。”
她的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剑,直直射向冯德全。
“国舅大人,令姐贵妃娘娘寝殿的《起居注》与内务府的熏香记录显示,壬午年七月初六至初八,承乾宫连续三日,日夜焚烧此香。”
“沈流苏斗胆,想请教大人一句——为何偏偏是那三日,宫中上下,明令禁止使用所有沈家调制的香料?”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冯德全心上!
他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强辩道:“一派胡言!区区一株野草,何足为凭!倒是你,沈流苏!为寻这所谓的‘证据’,私掘宫墙,毁坏宫门石柱,此乃大不敬之罪!”
他话锋一转,指向一旁的礼部尚书:“王大人,你昨日查抄香政司的罪证何在?呈上来给陛下一观!”
礼部尚书闻言,正要出列,却见龙椅上的萧玦忽然抬了抬手。
“不必了。”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朝殿外示意:“抬进来。”
四名禁军抬着一具薄皮棺椁,沉步入殿。
棺盖打开,里面并非尸骨,而是一具被特殊药水浸泡、保存完好的肺叶标本,上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色沉积斑痕。
“此乃当年负责销毁沈家器物的工部老吏,刘全的遗骸。”萧玦的目光扫过冯德全,冷得像冰,“他死前三年,从未接触任何涉香事务,唯有一件事例外——”
沈流苏适时接口,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他亲手押运了那批本应‘运往北境熔炉’销毁的沈家旧器。那些东西,最终并未抵达北境。”
她的目光,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死死罩住了冯德全!
局势瞬间逆转,冯德全面如死灰,浑身颤抖。
就在这胶着对峙的时刻,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高亢而急切的通报——
“报——!城南驿舍匠官冯承恩,于殿外自首,声称携有十年前沈家旧案的关键物证,求见陛下!”
满殿震惊!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殿门。
只见一个身穿粗布短褐的年轻男子,肩上扛着一只早已腐朽不堪的木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无视百官惊疑的目光,径直走到大殿中央,将木箱重重放下,随即双膝跪地,一个响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草民冯承恩,叩见陛下!”
他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双手高高奉上。
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和一叠被火燎过、焦黄卷曲的账册。
“此箱,乃沈家香坊地窖暗格之物。此钥,为开启之匙。此账,为沈家主沈修远亲笔记下的暗账!”冯承恩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账上详载,当年国舅爷如何以重金收买工部官员,篡改物资名录,将‘醉颜红’伪装成普通香料运输入宫,事后又如何将沈家器物偷梁换柱,转卖给西域边商!”
他猛地抬起头,众人这才看清,他左耳上那抹曾经鲜艳的红绸,不知何时已褪尽颜色,只剩下一小截破败的残穗,在穿堂风中瑟瑟发抖。
“草民之母陈氏,曾为沈家乳娘。草民今日所为,不为封赏,只为让那些被烈火焚烧、被冤屈掩埋的死人,也能开口说话!”
满殿哗然!
“逆子!你敢——!”
冯德全彻底崩溃了。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疯了一般朝冯承恩扑去,企图抢夺那致命的账册。
“拿下!”
萧玦的声音冰冷如铁。
两名龙武卫悍然上前,如老鹰抓小鸡般,将疯狂的冯德全死死按倒在地。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冯德全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呜咽。
萧玦缓缓走下御阶,亲自拾起一页烧得最厉害的账单,凑到光亮处,用极轻的声音念出上面的字迹:
“……铜鼎二、玉石研钵一、残香匣三……押运官:冯承恩。”
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沈流苏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你说香会说话,可它,说得清这桩桩件件吗?”
这是一个帝王的最后考问。
沈流苏上前一步,没有回答。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暖玉玉片,走到那尊仍在飘散着“归魂引”的香炉前,轻轻将玉片插入香炉底座一个不为人知的空槽内。
嗡——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鸣响,自香炉内部发出。
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与整座大殿的梁柱产生了奇异的共振。
仿佛是建筑本身,在发出悠长的叹息。
“陛下,”沈流苏抬起头,迎上萧玦的目光,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坚定,“香说不清。说得清的,也不是臣女。”
她的声音,在悠悠的鸣响中回荡。
“是您脚下这座宫城,在替十年前枉死的人,喊冤。”
话音落下,那悠长的鸣响渐渐平息,只余袅袅青烟,与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冯德全被拖拽出去时,凄厉的嘶吼声很快便消失在厚重的宫门之后。
尘埃落定。
胜利的喧嚣在耳边远去,百官妃嫔的窃窃私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沈流苏站在原地,看着那炉即将燃尽的香灰,脸上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意。
她的目光越过那片狼藉,望向殿外那片被冬日阳光映照得有些刺眼的苍白天色。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倒映出的,是比这深宫更幽暗、更望不到底的深渊。
真正的棋局,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