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显然将沈清弦那句关于“闲言碎语”的隐忧,理解成了她在深宫之中感到憋闷。他并未选择用更多的赏赐或更盛大的排场来填补,而是做出了一个更为出格,却也更为用心的决定——带她出去。
并非以帝妃仪仗巡幸,而是真正的微服出宫,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富贵夫妻,去体验那宫墙之外的、鲜活而生动的市井烟火。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形后,便以极高的效率付诸行动。三日后,一个秋高气爽、阳光和煦的清晨,一辆外观朴实无华、内里却极尽舒适考究的青帷马车,在十数名扮作寻常家丁护卫、实则皆是精锐暗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皇宫西侧一道不起眼的角门,汇入了京城清晨逐渐苏醒的人流之中。
马车内,沈清弦穿着一身质地精良却不显过分张扬的湖蓝色锦缎裙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未施粉黛,却因那份即将踏入未知天地的兴奋与好奇,而显得容光焕发,眼眸亮得惊人。她不时悄悄掀开车帘一角,贪婪地呼吸着与宫中那混合了龙涎香与花卉甜香截然不同的、带着早点热气、尘土与隐约马粪气息的、真实而鲜活的城市味道,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行人、店铺,只觉得连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萧彻坐在她身侧,亦是一身玄青色暗纹常服,玉冠束发,敛去了平日上朝或议事时的帝王威仪,更添几分清贵雍容之气。他看着她这副如同飞出牢笼的雀鸟般雀跃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连日来因朝政和那隐约流言而产生的一丝烦躁,也似乎被这鲜活的生气洗涤一空。
“这般高兴?”他伸手,将她因兴奋而微凉的手纳入掌心,低声问道,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
“嗯!”沈清弦用力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她回头看他,眼眸弯成了月牙,“宫外……真好。”她顿了顿,补充道,“和陛下一起出来,更好。”
这话取悦了萧彻,他低笑一声,握紧了她的手:“喜欢就好。今日,朕……我陪着你,想去哪里,想吃什么,都随你。”
他自然地改换了自称,这细微的变化,让沈清弦心中又是一暖。她靠在他肩头,指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某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陛下,我想吃那个!”
萧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老汉扛着插满鲜红糖葫芦的草靶子,那晶莹剔透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他微微蹙眉,下意识道:“宫外之物,不甚干净……”
话未说完,便对上沈清弦瞬间黯淡下去、带着明显失望的眼神。他心头一软,那点关于“干净”的坚持瞬间土崩瓦解,立刻改口道:“……偶尔尝一次,也无妨。高德胜。”
扮作老管家模样、坐在车辕上的高德胜立刻应声,马车缓缓停下。不过片刻,高德胜便举着两支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回来了,恭敬地递入车内。
沈清弦接过,立刻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咔嚓一声,脆甜的糖衣在口中碎裂,混合着山楂微酸的口感,瞬间唤醒了久远的、属于现代街头的记忆,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她满足地眯起眼,将另一支递到萧彻嘴边:“陛下也尝尝,很好吃!”
萧彻看着她沾了点糖渍的唇角,和她那纯粹欢喜的模样,鬼使神差地低头,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甜腻的味道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甚至过于甜齁,但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神,那点不适便也忽略不计了。
“嗯,尚可。”他矜持地点评道,耳根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泛红。
沈清弦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心情愈发雀跃。
马车在京城最繁华的东市附近停下。萧彻率先下车,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身,朝车内的沈清弦伸出手。沈清弦将手放入他掌心,借着他的力道轻盈跃下马车。双脚踩在坚实的青石板路上,置身于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街市之中,那种真切切的自由感与烟火气,让她几乎想要欢呼。
萧彻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侧,高大的身躯为她隔开了大部分的人流。高德胜与几名暗卫则不着痕迹地散布在四周,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跟紧我。”萧彻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嘱咐,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沈清弦用力点头,反手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仿佛他是她在这陌生而热闹世界里的唯一浮木。
接下来的时光,对沈清弦而言,如同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精彩纷呈的万花筒。
她拉着萧彻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在卖各色精巧面人儿的摊子前驻足,看着老匠人手指翻飞,不一会儿就捏出一个活灵活现的齐天大圣;在香气四溢的各色小吃摊前流连,尝了刚出炉的焦香胡饼,喝了碗热乎乎的、撒了芫荽和胡椒的羊杂汤,甚至还在一个卖西域香料的摊子前,像模像样地学着周围妇人的样子,跟那高鼻深目的胡商讨价还价,虽然最终因为萧彻直接掏钱而“谈判失败”,但那过程却让她乐不可支。
萧彻全程耐心地陪着她,看着她因一口美食而满足喟叹,看着她因一件新奇玩意儿而惊喜低呼,看着她与市井小民笨拙地交流……他从未见过她如此鲜活、如此放松、如此……像她自己的一面。不再是那个需要谨言慎行的贵妃,只是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轻女子。这份真实与灵动,比宫中那个温婉柔顺的她,更让他心动。
他甚至在她蹲在一个卖草编蝈蝈的小摊前,学着旁边孩童的样子,试图用草叶编出个形状时,也忍不住蹲下身,笨拙地尝试起来,结果自然是惨不忍睹,惹得沈清弦笑得前仰后合,连那摆摊的老汉都忍俊不禁。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温馨而和谐的轮廓。高德胜在不远处看着,心中感慨万千,这般如同寻常百姓家夫妻相处的陛下,他伺候了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见。
然而,这片温馨和谐,很快便被一个小小的意外打破。
行至一处相对宽敞的街口,有一个卖糖画的老者,以勺为笔,以糖为墨,在光洁的石板上飞快地勾勒出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技艺精湛,引来不少人围观。沈清弦也被吸引,看着那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糖画,很是喜欢。
“喜欢哪个?”萧彻见她目光流连,便低声问道。
沈清弦指着一个即将成型、线条流畅优美的凤凰糖画:“那个好看!”
萧彻便示意高德胜上前。恰在此时,一个穿着锦袍、带着几分纨绔气的年轻公子也挤了过来,显然也看中了那只凤凰,扬声对老者道:“老头,这个凤凰,本少爷要了!”说着,就要让随从掏钱。
高德胜何等眼色,岂容他人抢先?立刻上前一步,挡在那公子面前,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这位公子,抱歉,这凤凰,我家夫人先看中了。”
那纨绔公子平日里横行惯了,见高德胜衣着普通(虽是上好料子,但刻意低调),又见萧彻和沈清弦虽气度不凡,却并无大量仆从跟随,只当是哪个外地来的富商,顿时嗤笑一声:“先看中?本少爷还先开口了呢!知道本少爷是谁吗?识相的就赶紧让开!”
他身后的几个随从也面露不善地围了上来。
萧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将沈清弦往自己身后又护了护,周身那收敛的威压隐隐有散发之势。沈清弦却轻轻拉了他的衣袖一下,摇了摇头。她不想因这点小事暴露身份,坏了这难得的出游兴致。
高德胜面不改色,依旧挡在前面,淡淡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公子若喜欢,可让老丈再画一个。”
“本少爷就要这个!”那纨绔跋扈惯了,见对方不退让,觉得失了面子,竟伸手想要去推高德胜。
就在他手即将碰到高德胜的瞬间,旁边看似不经意走过的两个“路人”(暗卫)迅速出手,一人看似随意地格开了纨绔的手,另一人则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那几个随从。动作快如闪电,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阻止了对方,又未引起太大动静。
那纨绔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让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又惊又怒地看向那两个“路人”,却见对方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无意间碰撞。他到底不是完全无脑,此刻也察觉出这伙人似乎不太对劲,尤其是被护在中间的那对男女,气度实在不像寻常人。
就在这时,那卖糖画的老者已经手脚麻利地将那只凤凰糖画完成,用小铲子起出,递给了高德胜。高德胜付了钱,看也未看那纨绔一眼,恭敬地将糖画递给沈清弦。
沈清弦接过那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栩栩如生的糖凤凰,对着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纨绔公子,故意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带着些许小得意的笑容,然后拉着萧彻的手,转身便走。
那纨绔气得牙痒痒,却又被暗卫无形的气势所慑,不敢再上前,只得恨恨地瞪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晦气!”
这个小插曲,并未太影响沈清弦的心情,反而因为萧彻那不动声色的维护和小小的“胜利”,让她觉得更有趣了。她举着那只糖凤凰,舍不得吃,像个小孩子一样,眉眼弯弯。
萧彻看着她开心的侧脸,方才因那纨绔而起的一丝不悦也烟消云散。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鼻尖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糖屑,目光温柔。
“还要去哪里?”他问。
“听说前面瓦舍里有杂耍和说书的,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沈清弦兴致勃勃地提议。
“好。”
两人便又携手朝着更热闹的瓦舍方向走去。阳光正好,秋风送爽,市井的喧嚣包裹着他们,仿佛真的只是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与甜蜜。
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街角一处茶馆的二楼雅间,一扇半开的窗户后,一道阴鸷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们,尤其是在沈清弦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的主人,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趟充满欢笑的微服出巡,其平静的表象之下,危机已然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