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人风波的余韵,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在,却终究被更多新鲜有趣的景象所覆盖。萧彻那掷金如土的霸道行径,在沈清弦心中激起的细微波澜,也渐渐被他随后展现出的、前所未有的耐心与迁就所抚平。
离开那依旧被窃窃私语围绕的糖人摊,萧彻并未立刻带着沈清弦返回马车,而是依旧牵着她的手,漫步在夕阳余晖浸染的街巷之中。他似乎也沉浸在这份伪装成“普通人”的自由与新奇里,那份属于帝王的、时刻紧绷的威仪,在暮色与烟火气中,悄然融化了几分。
“方才……吓到你了?”萧彻侧头看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他或许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过于惊世骇俗。
沈清弦摇摇头,将口中最后一点甜腻的糖人咽下,仰头看他,眼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亮:“没有。只是觉得……陛下为了一个糖人,太破费了。”她顿了顿,唇角弯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不过,看那家伙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还挺解气的。”
她这带着点小得意和小恶劣的评价,让萧彻微微一怔,随即低笑出声。他喜欢她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喜欢她在他面前流露出真实的小情绪,哪怕这情绪带着点“不端庄”的幸灾乐祸。
“你喜欢便好。”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语气带着纵容,“些许黄白之物,算不得什么。”
沈清弦心中微叹,知道跟这位富有四海的帝王讨论“价值观”是对牛弹琴,便也不再纠结于此。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路边一个卖菱角的小贩吸引。那菱角刚出锅,热气腾腾,散发着独特的清香。
“陛下,我想吃那个。”她指着那乌黑发亮的菱角。
这次萧彻没有二话,只对高德胜递了个眼神。高德胜立刻上前,买了一大包用荷叶包好的菱角回来。
沈清弦接过,迫不及待地剥开一个,露出里面雪白粉嫩的菱肉,递到萧彻嘴边:“陛下尝尝,很香的。”
萧彻看着她沾了些许黑色菱角皮汁的手指,和她那期待的眼神,从善如流地低头,就着她的手将那颗菱肉含入口中。清甜粉糯的口感,带着水生植物特有的清香,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如何?”沈清弦期待地问。
“尚可。”萧彻依旧是矜持的评价,但眉眼间的柔和却骗不了人。他也学着沈清弦的样子,笨拙地剥开一个菱角,递到她唇边。
沈清弦笑眯眯地张口接了,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赞道:“好吃!”
两人就这般,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夫妻,并肩走在渐沉的暮色里,分享着一包热乎乎的菱角。沈清弦偶尔看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便会拉着他凑过去看;听到某处传来有趣的吆喝,也会好奇地张望;路过一个卖女子首饰的摊子,她甚至拿起一支廉价的桃木簪在发间比划,回头问他:“好看吗?”
那桃木簪做工粗糙,与她平日所用的珠翠宝玉天差地别。但昏黄的暮光下,她笑靥如花,眼眸璀璨,那支普通的木簪戴在她鬓边,竟也奇异地焕发出一种质朴动人的光彩。
萧彻凝视着她,心中某个角落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陪着一个女子,在这嘈杂的市井中,做这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甚至有些“掉价”的事情。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厌烦,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充实。仿佛那高高在上的龙椅、那堆积如山的奏折、那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都在这一刻远离了他。他只是“萧彻”,一个陪着心爱女子闲逛的普通男人。
“好看。”他听见自己低沉而认真的回答,伸手,轻轻为她正了正那支桃木簪。指尖不经意掠过她温热的耳垂,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沈清弦脸颊微热,放下簪子,却没有买。她知道这东西与她的身份不符,带回去也是徒增麻烦,但这份与他如同寻常夫妻般挑选首饰的体验,却让她心底泛起丝丝甜意。
天色渐渐暗沉,街边的店铺陆续点亮了灯笼,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他们路过一家门面不大的小酒馆,里面传出食客的谈笑声和诱人的饭菜香。
“陛下,我们……进去吃点东西再回去,好不好?”沈清弦停下脚步,扯了扯萧彻的衣袖,眼中带着恳求与期待。她太想念这种在普通餐馆吃饭的感觉了。
萧彻看着那略显嘈杂、桌椅油腻的小酒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的洁癖和戒备心让他本能地抗拒这种环境。但低头对上沈清弦那双亮得惊人的、写满渴望的眼睛,那点抗拒便瞬间土崩瓦解。
“……好。”他几乎是叹息着答应下来。
高德胜立刻上前,低声对酒馆伙计吩咐了几句,又迅速安排暗卫占据了酒馆内几个关键位置。很快,酒馆角落里一张相对干净、视线也较好的桌子被清理出来。
萧彻牵着沈清弦走过去坐下。桌子不大,甚至有些老旧,上面还有未擦净的油渍。沈清弦却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拿起那简陋的、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菜单(实际上只是一块写着菜名的木牌),小声念着上面的菜名:“酱牛肉、卤煮火烧、羊肉锅子、拍黄瓜……陛下,我们点个羊肉锅子好不好?再要两个小菜?”
她的语气轻快,仿佛在规划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萧彻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点因环境而产生的膈应也消散了,只觉得她这般模样,可爱得紧。
“依你。”他颔首。
高德胜立刻去吩咐酒馆老板准备,又亲自用随身携带的银针试了茶水,再用热水将碗筷烫了又烫,这才小心翼翼地奉上。
等待上菜的间隙,沈清弦双手托腮,好奇地打量着酒馆里的其他食客。有大声划拳的汉子,有低声交谈的商人,还有带着孩子、给孩子喂饭的妇人……形形色色,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她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因为听到某句有趣的市井俚语而偷偷抿嘴笑。
萧彻的目光则始终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因好奇而睁大的眼睛,看着她因听到趣事而微扬的唇角,看着她在这嘈杂俗世中,如同明珠般熠熠生辉的侧脸。他忽然觉得,这狭小、油腻的酒馆,因她的存在,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原来,卸下帝王的身份,体验这寻常百姓的生活,竟是这般……有趣。而这份有趣,大半来自于身边这个女子。
饭菜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四溢;酱牛肉切得薄厚均匀,淋着香油;拍黄瓜清脆爽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家常菜,却带着宫中山珍海味所没有的、扎实而温暖的烟火气。
沈清弦吃得格外香甜,甚至不顾形象地吸溜了一口粉丝,烫得直吐舌头,却还是满足地眯起眼:“好吃!”
萧彻看着她这毫无顾忌的吃相,非但不觉得失仪,反而觉得真实可爱。他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羊肉。肉质不算顶好,调味也有些粗犷,但胜在热乎、实在。他慢慢地吃着,听着耳边她满足的喟叹和酒馆里嘈杂的人声,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平和。
原来,快乐可以如此简单。
“陛下,”沈清弦夹了一筷子牛肉放到他碗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是不是比宫里的御膳有意思多了?”
萧彻看着她,眸色深沉,里面漾着温柔的光。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嗯,有意思。” 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有意思。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沈清弦却从他深邃的眼眸中读懂了。她的心像是被温水泡过,柔软而熨帖。
就在这温馨旖旎的氛围达到顶点时,沈清弦无意间抬眼,望向酒馆窗外漆黑的街道。对面巷口似乎有个黑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但她却莫名觉得,那道黑影……似乎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或许是夜归的行人,或许是野猫。
但她心中那根自糖人风波后就一直微微绷紧的弦,却莫名地颤动了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细微的冰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心底。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彻,他正低头专注地挑着锅子里的香菜(他似乎不喜此物),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浑然不觉的放松。
沈清弦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或许……真是她多心了?何必在这难得的温馨时刻,说些扫兴的话,破坏他的好心情呢?
她低下头,继续小口吃着碗里的食物,却觉得那羊肉的香味,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浓郁了。
窗外,夜色渐浓。市井的喧嚣渐渐平息,唯有这家小酒馆里,还亮着温暖的灯火,映照着这对身份尊贵、却在此刻扮演着平凡夫妻的男女。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几双如同饿狼般闪烁着幽光的眼睛,已经牢牢锁定了这片刻的安宁与温情。
危机,如同潜伏在夜色中的毒蛇,悄然亮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