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评在亲兵护卫下,穿过熟悉的邺城街道。沿途所见,皆是刘备军士巡逻,百姓虽面有惶色,却并无骚乱。店铺渐次开张,市井渐复生机。
行至辛府,但见府门紧闭,门外却有四名刘备军士肃立守卫。见辛评到来,军士抱拳行礼:“辛先生,主公命我等护卫贵府,绝不相扰。先生请进。”
辛评心中复杂,推门而入。
府内一切如旧,庭院整洁,花木扶疏,并无遭劫迹象。正堂门开,一名中年妇人急步而出,正是辛评夫人王氏。她身后跟着两个少年、一个少女,还有几个仆从。
“夫君!”王氏泪如雨下,扑上前来,“你……你可算回来了!”
辛评扶住夫人,见其虽憔悴,却无伤病,心中稍安。目光扫过身后子女,最后落在那少女身上——年约十三四岁,眉目清秀,眼神灵动,正是辛毗之女辛宪英。她身旁站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乃是辛毗之子辛尚。
辛评浑身一震,失声道:“宪英?辛尚?你们……你们不是……”
王氏拭泪,低声道:“进屋说。”
众人入堂,屏退仆从。王氏这才含泪道来:“那日逢纪派人去二弟家抓人,带队的中有一人,曾受过二弟妹恩惠。他趁乱将宪英、辛尚藏于柴车中,偷偷送出府。后来见逢纪未追究咱们这一脉,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便将两个孩子送到了咱们府上。”
她顿了顿:“没过多久,刘使君大军就攻入了邺城。当时城中甚乱,咱们家却被刘使君派人保护起来,日常送来衣食等物。我素知你脾气,怕连累你,便不敢出门,也不让人登门。就连二弟拜访,我都让门房挡了回去……只是……二弟还不知辛尚与宪英尚在人间”
辛评又是惊喜,又是感慨。一家惨剧,竟留此生机,实乃不幸中之万幸。良久,方长叹一声:“夫人……做得对。”
他看向辛宪英、辛尚,两个孩子眼中含泪,却强忍着不哭出声。辛评心中酸楚,伸手抚摸侄女发顶:“苦了你们了……你母亲在天之灵,必会欣慰。”
王氏此时问:“夫君,你这次回家……刘使君是如何说的?”
辛评沉默片刻,缓缓道:“刘使君欲劝降我,被我拒绝。然后……便放我回家了。”
“放你回家?”王氏怔了怔,旋即明白,“刘使君这是……以诚相待啊。”
辛评点头,神色复杂:“刘使君仁德,确非虚言。然……我既已存死志,欲追随本初公、大公子而去。今日回家,只为见你们最后一面。”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王氏泪如泉涌,子女扑跪在地,抱住辛评双腿:“父亲不可!”
辛评闭目,泪从眼角滑落:“我辛仲治,世受袁氏恩遇。今主亡而臣存,何颜立于天地间?唯有一死,以全臣节。”
正悲切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伯父此言,宪英不敢苟同。”
众人转头,见辛宪英站起身,虽未及笄,却神色肃然,目光清澈坚定。
辛评皱眉:“宪英,大人说话,小孩子莫要插嘴。”
辛宪英却不惧,上前一步,朗声道:“伯父所忠者,是袁氏一家之姓氏,还是曾许诺的‘安定天下、匡扶汉室’之志?”
辛评一怔。
“今袁公已逝,其子袁谭伏诛,袁尚、袁熙弃冀州百姓于不顾,北逃并州,外联胡地。”辛宪英声音渐高,“他们可曾践行过袁氏最初的誓言?可曾记得昔日檄文中‘拯社稷于倾危,救黎民于水火’的豪言?”
她顿了顿,直视辛评:“刘使君乃汉室宗亲,如今以‘兴复汉室’为旗,攻占邺城后秋毫无犯,安民招贤。伯父若忠于‘天下安定’的大义,效力的应是能践行此志之人,而非一个已然消散的姓氏!”
一席话,如石投静水,激起千层浪!
辛评面红耳赤,斥道:“信口雌黄!你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忠义之道!”
王氏却忽然开口:“夫君,你死都不怕,还怕自己侄女说几句实话?”
她转向辛宪英,眼中含泪却带鼓励:“宪英,你继续说。伯母听着。”
辛宪英向王氏一礼,转向辛评,语气放缓,却更显有力:“袁氏之败,始于内部派系之争。袁公废长立幼,埋下祸根;逢纪、郭图挑拨离间,兄弟相残——此非天命,实乃人祸。伯父昔年苦谏而未听,足见袁氏早已背离了‘兼听则明’的为政之道。”
她走近一步:“反观刘使君,虽出身卑微,却能一路披荆斩棘,聚关羽、张飞、赵云、太史慈等骁勇之将,更得贾诩、徐庶、郭嘉,刘晔、诸葛亮、庞统等贤才倾心相辅。此非人和之极致?他能占据青州、徐州、扬州,今又取幽州、冀州,已证明其有终结乱世之能。邺城一役的迅速取胜,正是明证。”
辛评张口欲辩,却无言以对。
“伯父常说‘无颜见河北父老’。”辛宪英声音转柔,“可真正的‘颜面’,是助明主平定乱世,使百姓免于战火。春秋时管仲曾事公子纠,后辅桓公成霸业,孔子赞其‘仁’;汉初陈平亦曾数易其主,终助高祖定天下,青史留名。君子当审时度势,择主而栖。”
她目光灼灼:“真正的大义,是救民于水火。袁氏既倒,河北百姓亟待安定。伯父若因固执于旧主之名而拒为新主效力,岂非将个人名节置于万民安危之上?”
辛评浑身剧震,踉跄后退一步,跌坐椅中。
辛宪英跪地,言辞恳切:“刘使君欲稳定冀州,必重用本地贤才。伯父若降,既可保全家族,又能以自身影响力助刘使君平稳接收袁氏旧部,梳理冀州户籍,稳定世族人心,将袁氏治下的教训化为新朝的良政——这何尝不是对河北百姓更好的交代?”
她最后抬头,眼中泪光闪动:“袁氏为私利而裂河北,刘使君为公义而取邺城。您今日之降,非背弃旧主,而是顺应天命人心,选择一位真正能结束乱世之人。刘使君有高祖之胸襟、光武之韬略。您若助他,便是助河北百姓早得安宁,助辛氏一族再立清名。此举上不负汉室,下不负苍生,内无愧于心,外可彰于史——”
少女叩首,声音铿锵:
“望伯父三思!”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辛评缓缓站起,走到辛宪英面前,伸手扶起她。他凝视着这张稚嫩却智慧的脸,忽然老泪纵横:
“想不到……我辛仲治为官半生,见识竟不如你这般通透。”
辛评拭去泪,整了整衣冠,对王氏道:“夫人,我……我要再去见刘使君。”
府衙后堂,刘备正与贾诩、庞统、刘晔商议并州进军路线,忽闻亲兵来报:“主公,辛评先生去而复返,求见主公。”
刘备与贾诩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快请。”
辛评入堂,见刘备,伏地而拜:“罪臣辛评,蒙使君不杀之恩,又蒙家人开导,茅塞顿开。今愿归顺使君,效犬马之劳,共扶汉室,安黎庶,定天下!”
刘备大喜,亲自扶起:“先生深明大义,备之幸也!河北之幸也!”
辛评起身,又言及辛毗儿女尚在之事。刘备闻言,更是欣慰:“此乃天佑忠良!我即刻命人告知佐治先生,让他们骨肉团聚。”
他当即下令,厚赏辛评,赐锦缎百匹、黄金百两。又命人准备女子衣物、首饰、书籍,以及男孩的文房四宝、弓箭佩剑,送往辛府,并另赐辛宪英、辛尚。
“令侄女虽年幼,然见识不凡,有古之贤媛风范。”刘备赞道,“这些薄礼,聊表心意。待她及笄,我必亲自为她择一良配。”
辛评感激涕零,再拜谢恩。
当夜,辛毗闻讯赶至辛府,见到一双儿女,抱头痛哭。兄弟二人冰释前嫌,共誓效忠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