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惊蛰]终极计划
魁星阁内,尘埃落定。江静云携带密档离去时带起的最后一丝微风也已平息,空气中只剩下陈年木料和灰尘混合的腐朽气息。陆明远独立于渐明的晨曦微光中,身影被拉得细长,投在布满蛛网与灰尘的地板上。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胸膛里那颗心脏,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都泵出冰冷的决意。
最后一电已发,火种已传。他肩头那份属于“掌柜”的、守护组织的责任,已然卸下大半。但属于“陈望途”、属于雷万山、赵致远、白曼琳以及所有牺牲战友的仇恨与清白,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上,亟待最后的清算。他不能允许徐远舟和那个隐藏的“影子”继续玷污“长安小组”的声名,不能允许他们在新生的阳光下继续潜伏,伺机破坏。
他不能逃。逃亡意味着坐实谣言,意味着徐远舟可以继续利用那份伪造的供词肆意污蔑,甚至可能危及到刚刚转移的江静云和密档。他也不能束手待毙,等待那注定充满猜忌、可能永无真相的“审查”。徐远舟不会给他时间,那个“影子”更不会。
他必须主动出击,用自己这枚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棋子,下一盘险到极致、也狠到极致的棋。
“惊蛰”。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浮现,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惊蛰,春雷乍动,蛰虫惊走。他要做的,就是成为那一声撕裂沉寂、惊醒所有潜伏毒虫的惊雷!他要以自身为唯一、且无法抗拒的诱饵,将徐远舟和他最核心的“壁虎”组成员,从他们藏身的无数阴暗缝隙中,彻底引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与之同归于尽!
计划的核心,清晰而残酷,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第一步,坐实“穷途末路,意图潜逃”的假象。 他需要巧妙地、但又必须让“影子”和徐远舟确信不疑地,获取到一条“绝密”的逃亡通道信息。这条通道,将是埋葬他们的陷阱。
他返回军管会,神色如常地处理着日常事务,批阅文件,听取汇报,仿佛并未察觉周遭日益浓厚的怀疑气氛。但暗地里,他开始行动。他利用自己尚未被完全剥夺的权限,极其隐秘地调阅了几份关于城防漏洞、旧下水道系统、以及个别可能被利用的走私路线的边缘档案。这些动作,他做得并不十分隐蔽,甚至故意在某些环节留下些许可供追踪的细微痕迹——一个模糊的查阅记录,一次看似无意中对某个区域地图的长时间凝视。他知道,那个“影子”一定在时刻注视着他,像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同时,他启动了一枚埋藏极深的、连江静云都不知道的暗棋——一个在古城墙根下旧货市场摆摊、专门修复钟表的老匠人。此人曾欠下他一条无法偿还的人情,且与江湖三教九流皆有接触,身份复杂,正适合传递这种“见不得光”的信息。陆明远通过极其迂回的方式,在一次伪装成修理怀表的接触中,让老匠人“无意中”向某个特定渠道透露出一条“绝对可靠”的、经由东门附近一段废弃防空洞穿越城墙、在城外灞桥附近芦苇荡有接应的“救命通道”。信息真真假假,防空洞确实存在,但出口早已在他们的监控之下,而接应点,则是陆明远选定的、最适合伏击的绝地。
信息传递出去了。陆明远耐心等待着,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布好陷阱,静待猎物踩入。他相信,徐远舟生性多疑但也极其自负,绝不会放过这个“铲除”他,甚至可能活捉他加以利用、进一步坐实其“叛徒”罪名的“绝佳机会”。
果然,仅仅一天后,他在肃特委员会内部安插的、仅存的几个绝对心腹之一,冒死传来密报:发现可疑人员在对东门废弃防空洞出口及灞桥芦苇荡区域进行秘密勘察和布控!不止一拨人,行动专业且隐蔽,携带武器,符合“壁虎”组精锐的特征。甚至隐约捕捉到了徐远舟那个阴狠副官的身影。
鱼,闻着饵来了,而且来的是一条迫不及待想要吞钩的大鱼。
第二步,选定最终的舞台,准备最后的“礼炮”。 他需要一个足够公开、足够醒目、一旦事发便无法掩盖的地点,作为这场终局之战的祭坛。他的目光,毫无犹豫地投向了古城西安的中心,那座历经六百年沧桑、俯瞰众生繁华与寂寥的钟楼。那里,是古城的象征与灵魂,声音可以借助高度传遍四方,足以让全城都听到他的“宣言”,也足以让徐远舟无法在事后轻易掩盖真相。他要让这座古老的建筑,成为埋葬敌人的坟墓,也成为铭刻英雄悲歌的巨碑。
他开始秘密准备。通过不同的、互不关联的渠道,他利用过去建立的一些灰色关系,搞到了一批威力足够的炸药,以及一个改造过的、利用旧扩音部件组装、声音足以覆盖钟楼广场的简易扩音装置。他将这些东西,分批次、以极其隐蔽的方式——有时伪装成建筑材料,有时利用夜深人静时潜入——提前运送并隐藏在钟楼之上一个不为人知的、位于瓦顶与梁架之间的狭窄夹层内。这个过程,他独自完成,没有借助任何人,确保绝对的保密。每一次搬运和隐藏,都像是在刀锋上跳舞,但他冷静得如同在完成一件普通的日常工作。当最后一根导线连接妥当,他抚摸着那冰冷的炸药块,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平静。
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金蝉脱壳,现身舞台。 这需要时机和精准的算计。他选择在黄昏时分,利用一次看似寻常的外出调查名义,在复杂的街巷中,凭借对这座城市肌理脉络的绝对熟悉,成功甩掉了身后必然存在的“尾巴”。他穿行于熟悉的小巷,利用店铺的后门,甚至短暂躲入一户相熟却不知其底细的人家,最终如同蒸发一般,消失在西安城华灯初上的暮色与人流中,直指最终的目标——钟楼。
现在,他站在这座古老建筑的阴影里,抬头仰望那巍峨的飞檐和巨大的鎏金宝顶。夕阳的余晖为青灰色的砖石涂上了一层悲壮的暖金色,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献祭进行最后的加冕。他知道,楼顶的夹层里,炸药和扩音器正在静静等待着他的到来,等待着那石破天惊的一刻。他知道,徐远舟和他最得力的手下,或许已经埋伏在广场周围熙攘的人群中,或许正在快速赶来,布下天罗地网。他也知道,军管会、公安局,甚至无数普通的西安市民,很快都会被吸引到这里。
他将不再是那个潜伏在阴影中的“掌柜”,也不再是那个被谣言中伤的“叛徒”。他将成为一枚引爆自身的炸弹,一声响彻古城的惊雷,一个用生命发出的、最强烈的信号。
他的计划,不是为了向组织辩解,那已毫无意义,最后一电已说明一切。他的计划,是为了宣告!向全城宣告“壁虎”组的存在,揭露徐远舟的阴谋,用这最后、最惨烈的方式,将敌人的罪恶和自己清白的证明,一并刻在钟楼这座巨大的石碑上,刻在每一个目睹耳闻此事的西安市民心中!他要让徐远舟无所遁形,要让那个“影子”在事后组织的彻底清查中再无藏身之处!
惊蛰之时,已至。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的蓝布长衫,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如同即将赴一场重要的约会。然后,他迈开沉稳如山的步伐,不再隐藏行迹,眼神锐利如刀,径直走向钟楼那扇沉重的、通向顶层的大门。
身后,是即将吞噬他的黑暗与追兵。
面前,是即将被他的生命之火照亮的、最后的舞台,和与之共赴黄泉的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门内,是盘旋而上的幽暗阶梯,通往命运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