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淮阴侯府。
自被皇帝下旨革去军职,削俸闭门思过后,淮阴侯韩奎的日子,表面上看似是戴罪之身,实则府门一关,依旧是穷奢极欲,醉生梦死。没了军务缠身,无需早朝点卯,他乐得清闲,整日里便在偌大的侯府中饮酒作乐,仿佛要将之前太孙打压带来的憋闷和恐惧,都溺毙在酒池肉林之中。府门紧闭,与其说是思过,不如说是他为自己营造的一个颓靡的安乐窝,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也麻痹了他对潜在危机的感知。
这一日晚间,侯府内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不绝,与府外寂静的街巷形成了鲜明对比。花厅之中,韩奎袒胸露腹,醉眼惺忪地倚在铺着西域进贡的柔软貂皮垫子上,肥胖的身躯几乎陷了进去。面前紫檀木嵌螺钿的案几上,杯盘狼藉,吃了一半的熊掌、冷掉的驼峰、以及各色精巧点心散落一旁,显示着宴饮已持续多时。
几名身姿曼妙、仅着轻薄透明鲛绡纱的舞女,正随着乐师演奏的淫词艳曲,极尽诱惑之能事地扭动腰肢,雪白的足踝上金铃叮当作响,媚眼如丝,不断向韩奎抛送秋波。厅内熏香浓郁,混合着酒气和脂粉味,令人昏昏欲醉。
韩奎看得兴起,哈哈大笑着,随手将手中犀角杯里琥珀色的美酒泼向离他最近的一名舞女,引来一阵矫揉造作的娇呼浪笑。他肥胖的脸上泛着油光,眼神浑浊迷离,早已没了昔日统兵将领的半分威严,只剩下被酒色掏空后的颓靡与放纵。侍立左右的婢女小心翼翼地斟酒,侍卫则远远站在厅外廊下,神色懈怠,或打着哈欠,或偷饮着藏在怀中的酒水,整个侯府从里到外,都弥漫着一股末日狂欢般的堕落与不设防的气息。
他们并不知道,几张无形而致命的死亡之网,已经趁着夜色,悄然撒向了这座看似平静、实则漏洞百出的府邸。
亥时三刻,夜色深沉,月黑风高。 淮阴侯府后门那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里,悄然出现了几个推着板车的黑影。他们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脚沾着泥点,看起来与每日清晨给各大府邸送菜送肉的农夫别无二致。板车上堆放着新鲜的蔬菜瓜果,还带着夜露的湿润气息。为首一人,身形精干,面容黝黑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的长相,唯有一双低垂的眼眸在阴影下偶尔开阖间,闪过一丝鹰隼般锐利冰冷的光芒,正是晋王“幽影”组织中的精锐死士头目,代号“夜枭”。他们早已摸清了侯府每日采买的规律和人员,此刻正是伪装潜入的最佳时机。
“吱呀——” 后门值守的两名护卫正靠坐在门墩上打盹,被车轮声惊醒,睡眼惺忪地拦住去路,不耐烦地呵斥:“什么人?这么晚了!”
“军爷恕罪,军爷恕罪!” 夜枭立刻点头哈腰,脸上堆满讨好的、略显局促的笑容,口音是地道的洛阳城郊土话,“小的是城南张老实的侄儿,狗剩儿啊。俺叔今儿个身子不舒坦,让俺来给侯府送明儿个的鲜菜。您看,这顶花带刺的黄瓜,水灵灵的菘菜,都是今儿下午刚摘的,不敢耽误侯爷用膳。” 他边说边麻利地从车上抱起两个硕大饱满的甜瓜,硬塞到护卫手里,触手冰凉,“天儿怪热的,军爷守夜辛苦,尝尝鲜,解解渴。”
两名护卫揉了揉眼睛,借着门檐下昏暗的灯笼光,打量了一下夜枭和他身后的“农夫”,确实是平日送菜的张老实家伙计的模样,又掂量了一下手中沉甸甸、冰凉沁人的甜瓜,警惕性顿时消了大半。其中一人挥挥手,骂骂咧咧道:“是狗剩儿啊……快点搬!麻利点!别弄出太大动静,惊扰了侯爷的雅兴,仔细你们的皮!”
“是是是,军爷放心,俺们晓得分寸!” 夜枭连声应着,对身后几名低着头的“农夫”使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几人立刻动作起来,悄无声息地将板车推进院内,熟门熟路地朝着位于侯府偏院的厨房方向快步走去,脚步轻捷,与寻常农夫截然不同。
偏院厨房,此时已是收工时分。 灶火已熄,只有角落里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几名厨娘和帮厨正打着哈欠,收拾着灶台碗碟,准备歇息。空气中残留着饭菜的油腻气味。
夜枭几人将菜筐搬进厨房,一名胖厨娘头也不抬地嘟囔:“放那边墙角就成,明早再收拾。” 她以为是往常的送菜伙计。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夜枭眼中寒光一闪,动作快如鬼魅!他身形一晃,已贴近那名胖厨娘身后,一条浸染了特制迷药“百日醉”的汗巾如毒蛇般从袖中滑出,精准地捂住了她的口鼻!胖厨娘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闷哼,便双眼翻白,软软瘫倒。几乎在同一时间,其他几名死士也同时发动!或用同样手法,或用巧劲击打颈后昏睡穴,动作干净利落,配合天衣无缝!不过两三息功夫,厨房内的五六名仆役便全部昏迷倒地,失去了知觉。
整个过程中,除了身体倒地的轻微闷响,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夜枭冷静地扫视一圈,打了个手势。一名精通药理的死士迅速从怀中取出几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将内里无色无味的粉末状迷药,精准而均匀地撒入厨房中央的大水缸、旁边半满的米缸、以及墙角几坛尚未开封的“醉仙酿”酒坛泥封缝隙之中。另一人则迅速将板车底层暗格中取出的一些特制“菜肴”——几捆看似与真蔬菜无异、实则内藏剧毒囊包的替换品——混入刚送来的新鲜蔬菜堆里。他们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每一个步骤都经过精心策划和反复演练,确保万无一失。
前院奢华的花厅内,韩奎对此杀机一无所知。 他刚刚命人又开了一坛三十年陈的“醉仙酿”,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一坛美酒已然见底,他意犹未尽,醉醺醺地拍着案几,震得杯盘乱响,口齿不清地吼道:“酒!好酒!再……再给本侯满上!人都死哪儿去了?快拿酒来!”
然而,这一次,他连喊数声,却不见任何仆役上前斟酒。就连一旁的乐师,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演奏的节奏变得凌乱,最终渐渐停歇。舞女们的动作僵在原地,面面相觑,花厅内靡靡之音戛然而止,只剩下韩奎粗重的喘息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而死寂。
“混账东西!” 韩奎勃然大怒,积压的酒气和莫名的烦躁一起涌上头,他挣扎着从柔软的貂皮垫子上撑起肥胖的身躯,浑身肥肉乱颤,摇摇晃晃地站起,“耳朵都塞驴毛了?本侯的话也敢当做耳旁风?!” 他踉跄着,一脚踢翻了一个挡路的银制酒壶,怒气冲冲地朝厅外走去,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开眼的奴才敢如此怠慢他。
当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温暖奢靡的花厅,来到夜风习习的廊下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满身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大半,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只见廊下、庭院中,原本应该精神抖擞值守的侍卫、随时听候差遣的仆役,此刻竟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有的趴在石桌上,有的歪倒在廊柱旁,有的直接躺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个个双目紧闭,面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显然是中了极强的迷药!整个前院,死寂一片,除了他自己粗重惊恐的喘息和身后跟出来的舞女们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抽气声,再也听不到任何活人的声息!
“有……有刺客!” 韩奎浑身肥肉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残存的酒意化作涔涔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他到底曾是行伍出身,经历过沙场血战,虽然后期堕落,但面对死亡的威胁,那股深植于骨髓的求生本能瞬间被激活。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取兵器自卫!他那柄御赐的、镶金嵌玉虽然更多是装饰但依旧锋利的佩刀,就挂在离花厅不远的小书房墙上!
他猛地转身,就想朝书房方向冲去。然而,他高估了自己被多年酒色掏空的身体机能,也低估了体内刚刚喝下的、已被下了迷药的酒液和原本大量酒精的双重麻痹作用。脚步虚浮如踩棉絮,猛地一个趔趄,“噗通”一声巨响,肥胖沉重的身躯如同半扇猪肉般,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手肘和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摔得他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一时竟挣扎着爬不起来。
“侯爷!侯爷您怎么了?” 几名舞女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围拢过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搀扶他。她们纤细的手臂又如何能撼动韩奎这二百来斤的躯体?
就在这时,数道黑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鬼魅,从廊柱后、假山旁、月洞门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闪现而出!正是夜枭和他手下的死士!他们早已解决了外围所有护卫和仆役,潜入内院,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静静等待着最佳的攻击时机。此刻,目标倒地,护卫尽失,正是动手的绝佳时刻!
夜枭眼神冷漠如冰,扫过眼前混乱的场景,毫无感情地轻轻一挥手。几名死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动作迅捷而专业,轻易便制住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尖叫的舞女,用早已准备好的破布团塞住她们的嘴,随即用刀柄或重手法击打其后颈,将其打晕,如同丢弃破麻袋般拖到廊下角落堆放起来,确保不会干扰接下来的行动。
“你……你们是什么人?!” 韩奎惊恐万状,瘫在地上,徒劳地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向后蠕动,色厉内荏地嘶吼道,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我乃朝廷钦封的淮阴侯!世袭罔替!你们……你们是赵宸派来的对不对?他给了你们多少钱?本侯……本侯出双倍!不!十倍!饶我一命!”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本能地将这突如其来的杀身之祸,归咎于与他有直接冲突、且刚刚剪除他羽翼的太孙赵宸。这完美的误会,正是夜枭等人所需要营造的效果。
夜枭一步步缓缓逼近,蹲下身,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审视着韩奎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胖脸,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执行命令的绝对冷静。他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金属摩擦,不带一丝波澜:“侯爷,时辰到了,该上路了。黄泉路上,记得是谁送你一程。” 他根本不屑于回答韩奎的问题,也无需做任何伪装,他要的,就是让韩奎死在无尽的恐惧和错误的怨恨之中。
“不!不要杀我!” 韩奎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肥胖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一股骚臭味从他下身弥漫开来,竟是吓得失禁了。“是太孙……是赵宸那个小杂种派你们来的!他……他出多少银子?我……我有钱!我库房里有很多钱!还有很多宝贝!都给你们!只求好汉饶命啊!”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试探,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根本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夜枭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讥诮,这正是晋王和慧明法师算计之中想要的结果。他不再浪费任何时间,对身后一名捧着玉壶的死士微微点了点头。
那名死士上前,动作粗暴,一手铁钳般捏住韩奎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另一只手拿起那个精致的玉壶。壶中盛满了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的灯光下荡漾着诡异的光泽,散发出一股异样甜腻的香气,与“醉仙酿”的醇厚酒香截然不同。
“唔……唔……咕咚……咕咚……” 韩奎意识到了什么,爆发出垂死的挣扎,双眼圆瞪,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四肢胡乱踢打。但他那被酒色掏空的身体,在训练有素、力量惊人的死士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冰冷的、带着甜腥气的毒酒被强行灌入他的喉咙,灼烧般的剧痛瞬间从食道蔓延至胃部,继而冲向四肢百骸!
“呃……嗬……嗬……” 韩奎的挣扎变得更加剧烈,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变紫,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身体蜷缩成虾米状,剧烈地抽搐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飞速流逝,五脏六腑如同被烈火焚烧,又似被无数钢针穿刺。他想嘶吼,想咒骂,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黑色的污血从嘴角、鼻孔甚至眼角不断渗出,模样凄惨可怖。
夜枭和他的手下冷静地站在一旁,如同雕塑般漠然注视着这一切,确保毒药完全发作。整个过程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韩奎的抽搐渐渐微弱下去,最终,他身体猛地一僵,凸出的眼球失去了所有神采,扼住喉咙的手无力地滑落,肥胖的身躯彻底瘫软在地,再无声息。
夜枭上前一步,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搭在韩奎颈侧的动脉上,凝神感受了片刻。指尖下,一片死寂。他又翻开韩奎的眼皮,查看瞳孔,确认其已经完全散大固定。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对着其他死士点了点头。
“清理痕迹,撤。” 夜枭的声音依旧冰冷无情。
几名死士迅速行动,将那只作为凶器的玉壶小心收起,又检查了一遍周围,确保没有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线索。随即,几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奢华而颓靡的花厅外,只剩下韩奎蜷缩在地、死不瞑目的尸体,以及角落里那些昏迷不醒的舞女和仆役。 夜风吹过,卷起一丝血腥与毒药混合的甜腥气息,预示着这场发生在帝国心脏的暗杀,必将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