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交会筹备小组的会议室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长方桌上，铺满了设计部和样品车间呕心沥血一个多星期赶制出来的新款皮具样品。有借鉴了明清家具线条、试图体现“东方韵味”的硬挺公文包；有加入了戏曲脸谱元素、色彩对比强烈的女式手拿包；还有试图模仿国外流行款式，但在细节上做了“改良”的斜挎包和皮带。
这些样品，用料绝对是顶级的，选取了青山公司库房里压箱底的最好皮料，触感细腻，光泽温润。工艺上也近乎苛求，老师傅们亲自上手，针脚密实均匀，边缘处理光滑，五金件也都选了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可以说，每一件都代表了目前青山公司手工与半自动化结合下的最高水准。
设计部的年轻负责人，那个从省城来的小刘，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脸上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期待和自豪，正准备开始讲解他的设计理念。
然而，李卫国只是沉默地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眉头越皱越紧。他拿起那个“东方韵味”公文包，掂了掂，又放下；摸了摸“脸谱”手拿包上突兀的亮色拼接；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几件模仿痕迹明显的产品上，久久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林晓燕坐在一旁，目光也扫过那些样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不行。”李卫国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寂静的水面，“通通不行。”
小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嗫嚅了一下：“李总……这，这都是我们……”
“我知道大家付出了很多心血。”李卫国打断他，语气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皮料是好皮料，做工也是好做工。但是，方向错了。”
他拿起那个公文包：“这个，太沉重，太刻意。想体现文化，不是把老祖宗的东西生搬硬套上来。老外看不懂你这线条里的‘韵味’，他们只会觉得笨重、老气。”
他又指向脸谱手拿包：“这个，想法大胆，但用错了地方。脸谱的夸张和色彩，用在时尚配件上，过于戏剧化，不够日常，受众太窄。而且，工艺上并不能完美呈现脸谱的神韵，反而显得廉价。”
最后，他拿起那几件仿制品：“至于这些……模仿的痕迹太重了！我们是谁？我们是青山公司！不是任何国外品牌的代工厂！我们要去广交会，不是去告诉别人我们能模仿得多像，而是要去展示我们自己的东西！没有自己的灵魂，凭什么让人家记住你，选择你？”
一连串的话，像冰冷的雨点，砸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心上。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几个老师傅面面相觑，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们觉得已经做到了最好，怎么到了李总这里，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小刘更是满脸通红，既是委屈，又是不服：“李总，那……那您说该怎么办？时间这么紧，我们……”
“时间紧不是理由！”李卫国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广交会不是过家家，拿不出真正有竞争力的东西，我们去干什么？去丢人现眼吗？”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我知道你们觉得委屈，觉得辛苦做出来的东西被否定了。但市场不相信眼泪，外商更不会！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工艺，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思路！是审美！是对市场需求的理解！”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气放缓，但依旧坚定：“全部推倒，重来！”
“啊？”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推倒重来？只剩下不到二十天了！
“李总，这……这来得及吗？”李建国忍不住出声，满脸焦急。
“来不及也要来！”李卫国斩钉截铁，“我们现在是在跟时间赛跑，更是在跟我们自己的惯性思维赛跑！”他看向小刘，“小刘，你和设计部的人，从现在起，放下所有图纸。何森，你把收集到的国外时尚杂志、流行色卡，还有那些大品牌的经典款、当季新款图册，全部找出来，给他们看！不是让你们模仿，是让你们看！看人家的线条、色彩搭配、功能设计！看人家的‘感觉’！”
他又看向林晓燕：“晓燕，你跟他们一起。你用你的审美和见识，帮他们把把关，剔除掉那些土气的、不合时宜的想法。我们要做的，是简约、大方、实用，同时又能隐约透出我们自身质感和文化底蕴的东西。比如，我们的皮革处理技术好，能不能在皮料的自然纹理和光泽上做文章？比如，我们能不能把一些中国传统的水墨意境、书法笔触，用极其含蓄的方式，体现在扣饰或者内衬上？”
林晓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是符号的堆砌，是气质的融入。”
“对！就是这个意思！”李卫国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我们要卖的不是‘中国元素’的标签，而是拥有中国灵魂的、国际化的好产品！”
他重新看向垂头丧气的设计团队，语气沉凝：“同志们，我知道这很难。但这道坎，我们必须迈过去！青山公司能不能鲤鱼跳龙门，就看这一哆嗦了！我相信你们的能力，更相信你们不想白费这一个月的心血！打起精神来，我们还有时间！”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期许，像一剂强心针，虽然苦涩，却让原本陷入绝望的团队，重新燃起了一丝斗志。
小刘用力抹了把脸，眼神里的迷茫和委屈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李总，我们……我们再试试！”
“好！”李卫国大手一挥，“样品车间随时待命，需要什么皮料，库房全力配合！我要在三天内，看到新的设计方向！”
会议散了，众人带着巨大的压力和一丝被激发起来的血性，匆匆离去。会议室里只剩下李卫国和林晓燕。
李卫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林晓燕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是不是逼得太狠了？”
“不狠不行啊。”李卫国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晓燕，我们没有退路。广交会那个舞台，弱肉强食。拿不出真东西，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沦为笑柄。”
他转过身，看着林晓燕，眼神深邃：“我知道他们很难，但我必须让他们看到，我们和世界的差距，不仅仅在机器上，更在脑子里。”
林晓燕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李卫国肩上的担子，比任何人都重。他不仅要带领公司向前冲，还要不断地拔高所有人的眼界和思维。
“放心吧，”她语气坚定，“我会帮他们把好审美这一关的。”
李卫国看着她，心中微暖。在这个关键时刻，有她在身边，似乎连这沉重的压力，都变得可以承受了一些。
样品咋就不行呢？不是因为手笨，是因为眼还不够亮，心还不够阔。
而现在，他们必须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擦亮眼睛，开阔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