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计委的楼梯间，是个颇具特色的地方。
苏式建筑的厚重墙壁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只留下脚步声和谈话声的空旷回响。
这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旧纸张和隐约的烟草混合气味，是同事们偶尔摸鱼抽烟、交换小道消息、或者进行一些“非正式谈话”的理想场所。
陈默被赵国庆副处长“请”到这里时，内心就已经拉响了十级警报。
“小陈啊，来，这边说话方便些。”赵国庆脸上挂着一种“我是为你好的”长辈式微笑，从兜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根“红塔山”递给陈默。
陈默赶紧摆手：“谢谢赵处，我不会。”
内心oS：“啧，红塔山，七块钱一包呢，副处级待遇就是不一样，不过哥们儿前世抽惯了电子烟，这老烟枪还是敬谢不敏了，怕呛着。”
赵国庆也不勉强，自己点上，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显得更加语重心长：“小陈啊，最近在项目组表现很突出啊，王处长，甚至司领导都多次表扬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都是领导指导和同志们帮助，我就是做了点分内工作。”
陈默保持标准谦虚脸，心里嘀咕：“来了来了，标准‘但是’前的铺垫。这调调跟我前世那个恨不得把‘pUA’刻在脑门上的总监一模一样。”
果然，赵国庆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但是啊，小陈，正因为你年轻，又是重点培养对象，才更要谨言慎行，注意影响，爱惜自己的羽毛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老话是有道理的。”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听说...你老家安州那边，有个什么...‘建国精密配件厂’？好像搞得还挺红火？听说...你还在里面有点股份？”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陈默脸上，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慌乱：“小陈啊，不是我说你，机关干部经商办企业，或者在企业兼职取酬，这可是明确的高压线，纪律严令禁止的！一碰就死，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多少有能力有前途的干部，就倒在这上面了！你可不能糊涂啊！”
语气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忧国忧民，仿佛陈默已经一只脚踏进了纪委的谈话室。
陈默内心剧场瞬间沸腾：“图穷匕见了是吧！赵处！等的就是你问这个！就知道你个小本本上记了那么多，迟早得找个由头发难！查得还挺细，连厂名都知道了？可惜啊，老子两世为人，还能让你在这最基础的合规问题上拿住？”
表面上，陈默却立刻配合地露出了“后怕”、“惶恐”甚至带着点“感激”的复杂表情，声音都微微提高了八度，带着点恰到好处的颤音：“赵处！您...您提醒得太及时了！太感谢您了！”
他一把抓住赵国庆夹着烟的手，用力晃了晃，表情真挚得能拿奥斯卡：“不瞒您说，这个问题一直像块大石头压在我心里！让我寝食难安啊！当初就是年轻不懂事，看同学家里困难，厂子要倒闭了，就想帮一把，完全没想过纪律问题！后来学习了相关文件，我是越想越害怕，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您今天这一提醒，真是把我点醒了！太关键了！”
赵国庆被陈默这过于激动的反应搞得一愣，烟灰都差点抖到自己身上。
他预想过陈默会否认、会辩解、甚至会惊慌失措，唯独没料到是这种“感激涕零”的场面。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啊...这个...意识到就好，意识到就...”
不等他说完，陈默已经迅速从自己那个半旧的黑皮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牛皮纸文件袋，动作麻利地抽出几份文件，双手奉上：
“赵处，请您帮我把把关！为了彻底解决这个历史遗留问题，消除隐患，我早就通过合法合规的方式，将我名下的所有股份，全部、无条件地转让出去了！这是股权转让协议、公证处的公证书复印件、还有工商登记信息查询证明！整个过程合法合规，手续齐全！您看看，还有没有哪里不够完善，需要改进的？我一定立刻照办！”
文件打印得清晰工整，公章、签名、日期一应俱全，股权转让方、受让方（李伟父亲找的一个远房亲戚，实质是代持）、对价（象征性的一元人民币，注明是自愿赠与性质的转让）、公证编号...所有细节无可挑剔，完全剥离干净，在法律和纪律层面都做到了天衣无缝。
赵国庆脸上的“忧心忡忡”瞬间凝固，像是精心排练好的剧本被对手演员临时改得面目全非。
他下意识地接过文件，扶了扶眼镜，借着楼梯间昏暗的光线，一行行、一页页地仔细翻看，越看脸色越僵硬，越看心里越凉。
找不到...任何破绽。
每一份文件都像铁一样硬，堵死了所有可能被攻击的漏洞。
转让时间甚至早于他正式入职之前，显得格外“有觉悟”。
他憋了半天，脸色从红到白再到青，活像生生吞下了一只肥苍蝇，还得努力挤出笑容：“啊...这个...好，很好嘛！陈默同志，你这个觉悟很高！处理得非常及时，非常彻底！很好！”
那“很好”两个字，说得简直是咬牙切齿。
陈默心里已经笑疯了：“哈哈哈！傻眼了吧！跟老子玩合规？我前世跟全球五百强法务部斗智斗勇，签过的合同协议比你赵副处长见过的红头文件都多！股权结构、代持协议、VIE架构啥的咱不敢说精通，但对付你这点小道行，简直是降维打击！”
表面上，他依旧是一副“心有余悸”加上“得到领导肯定后如释重负”的表情：“谢谢赵处肯定！这下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以后我一定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时刻绷紧纪律这根弦！绝不再给组织、给领导添麻烦！”
“嗯...好，好...”赵国庆干巴巴地应着，把手里的文件塞回给陈默，感觉那几张纸烫手得很。
他猛吸了两口烟，却被呛得连连咳嗽，刚才那副掌控一切的姿态荡然无存。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继续整理数据了？信息网项目的那份分省数据对比报告，王处长催得急。”陈默适时地提出告辞，表情纯良又无辜。
“...去吧去吧。”赵国庆挥挥手，感觉身心俱疲。
看着陈默脚步轻快离开楼梯间的背影，赵国庆狠狠地把烟头摁灭在墙壁上的不锈钢灭烟器里，发出“刺啦”一声轻响。
“小滑头！”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原本想借此拿捏一下陈默，至少在他飞速上升的势头上踩一脚刹车，没想到反而被对方完美反杀，还秀了一波高风亮节和纪律意识。
这感觉，憋屈透了！
而回到办公室的陈默，心情愉悦地给自己泡了杯高沫（茉莉花茶的碎末，便宜但香），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咱老百姓，今儿真呀真高兴...”
对面的刘姐好奇地抬头：“小陈，捡着钱了？这么开心？”
陈默呷了口茶，笑眯眯地说：“比捡钱还高兴，刚卸下个历史包袱，轻装上阵！”
是啊，搬走了赵副处长处心积虑搬来的这块“绊脚石”，前面的路，似乎又能顺畅那么一点点了。
至少，在明面上，赵国庆短时间内很难再从“合规”角度找他麻烦了。
这场楼梯间的短暂交锋，以陈默的全面胜利告终。但陈默知道，这梁子，算是结得更深了。未来的斗争，只怕会更加隐蔽和复杂。
不过，谁怕谁呢？陈默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