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宿舍就在大院后身,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五层筒子楼。
小周帮着陈默把那个简单的行李包从招待所提了过来,打开了二楼尽头的一扇门。
“陈县长,就是这儿了。”小周有些不好意思,“条件是比招待所强点,但也……挺简陋的。”
陈默走进去打量。确实是个老房子,墙皮有些泛黄,地面是老旧的水泥地,打扫得还算干净。
所谓的“两居室”,其实面积很小,一间稍大的卧室,一间只能放下一张书桌和小书架的书房,外加一个狭小的厨房和没有热水器的卫生间。
家具是那种老式的木头沙发、茶几和一张硬板床,家电除了一个看起来年纪比陈默还大的单门冰箱,就只剩下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不错,挺好,至少有个独立空间,能做饭。”陈默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那台电视机,“还能了解了解国家大事,挺好。”
小周看着陈默真心实意满意的样子,心里更纳闷了。
这位陈县长,到底是真随和,还是……太能装了?他可是听说,从省里、市里下来的干部,哪怕只是个科长,对住宿条件都挑三拣四的。
“陈县长,您看还缺什么?我去想办法……”小周热心地说。
“不缺啥,这就挺好。”陈默摆摆手,“小周,谢谢你啊,忙前忙后的。以后工作上,还得你多帮衬。”
“您太客气了,陈县长,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小周受宠若惊,心里对这位没架子的年轻县长好感又多了几分。
安顿下来后,陈默去楼下小卖部买了点米面粮油和最基本的锅碗瓢盆。
晚上,他自己动手,煮了一碗清汤挂面,就着从北京带来的一罐酱豆腐,吃得倒也舒坦。
坐在那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看着黑白电视机里雪花点乱闪的地方台新闻,他内心oS:“挺好,至少比前世合租的隔断间强,还是个朝南的主卧呢。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第二天一早,陈默准时走进了县政府办公楼。
他的办公室被安排在三楼走廊最西头,一个采光不太好的房间,隔壁就是杂物间,空气中隐隐飘着一股陈年老灰的味道。
办公室里的桌椅文件柜也都是旧的,漆面斑驳。
他没在意这些,打了盆水,自己动手把办公室仔细擦了一遍,窗户玻璃也勉强擦出点亮光。
做完这些,他才拿起内部电话,按照分工文件上的名单,通知自己分管的几个局办一把手:教育局局长钱前进、文化局局长孙秀英、卫生局局长赵德柱、体育局局长(由文化局局长孙秀英兼任),上午九点半到他办公室开个碰头会,简单熟悉一下情况。
通知下去后,陈默坐在擦干净的办公桌后,拿起小周送来的、前几天积压的几分相关文件看了起来。
文件不多,大多是上级部门的通知、转发文件,或者是一些例行公事的汇报,干货少得可怜。
九点半快到了,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最先到的是卫生局局长赵德柱,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
他夹着个公文包,迈着四方步走进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陈县长!您好您好!我是卫生局赵德柱,早就听说您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他热情地伸出双手握住陈默的手,用力晃了晃,眼神却在飞快地打量着陈默,那笑容底下,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一丝轻慢。太年轻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看来这分管县长,也就是个摆设。
“赵局长,你好,请坐。”陈默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示意他坐下。
紧接着,文化局局长孙秀英也到了。
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同志,穿着朴素,戴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个笔记本,表情严肃,看起来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她进门后,先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看陈默,才开口,语气平淡:“陈县长,我是文化局孙秀英。”
话语简短,没什么热情,但也谈不上失礼。她心里琢磨的是,这么年轻,懂文化吗?别又是来瞎指挥的。
“孙局长,你好。”陈默点点头。
眼看时间快到九点三十五了,教育局局长钱前进还没到。
赵德柱和孙秀英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办公室里气氛有点微妙。
又过了五六分钟,走廊里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有些凌乱、额头上带着细汗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陈县长,各位,来晚了!刚在处理下面学校一点急事,实在抱歉!我是教育局钱前进。”
陈默抬眼看了看他,这位钱局长看起来倒是比另外两位更像个干实际工作的人,身上的灰扑扑的,指甲缝里似乎还有点粉笔灰。“钱局长工作繁忙,理解,请坐吧。”
钱前进擦了把汗,在孙秀英旁边坐下,偷偷瞟了一眼主位上沉稳得不像话的年轻副县长,心里直打鼓。
他确实是临时有事,但也是存了点试探的心思,想看看这位新来的“娃娃县长”会不会摆官威。结果对方轻描淡写一句“理解”就带过去了,这反而让他心里更没底了。
人都到齐了,陈默开门见山:“今天叫各位来,没别的事,就是我初来乍到,对分管的这几块工作还不熟悉,想请各位简单介绍一下基本情况,主要成绩,存在的困难,以及下一步的工作思路。
不用准备稿子,就随便聊聊,想到哪说到哪,钱局长,你先来吧,教育是百年大计,重中之重。”
钱前进没想到第一个就是他,愣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开始说:“呃……陈县长,我们安水县目前有完全中学三所,初级中学十二所,小学……小学一百二十五所,教学点若干。在校学生人数……教师编制……呃……”
他明显准备不足,很多数据说得含糊不清,说到困难,倒是倒豆子一样:“最大的困难就是经费不足!校舍年久失修,很多农村学校还是危房!教师工资拖欠是常事,师资力量流失严重,好老师都往市里跑……下一步……下一步主要是保稳定,保运转,争取上级拨款……”
陈默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几笔,没有打断他。
轮到赵德柱,他可就溜多了,显然是早有准备,张口就来:“陈县长,我们卫生系统在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取得了显着成绩!县医院门诊大楼前年刚翻新过,乡镇卫生院覆盖率达到百分之百,村卫生室也在逐步完善……
当然,也存在一些困难,比如医疗设备老旧,高端人才缺乏,药品采购资金有时周转不灵……下一步,我们计划争创‘省级卫生县城’,进一步提升医疗服务水平……”他说得天花乱坠,成绩一大堆,困难轻描淡写,思路全是空话套话。
陈默依旧记录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孙秀英言简意赅:“文化局主要管县文化馆、图书馆和一个半瘫痪的剧团。图书馆一年没买新书了,文化馆活动经费几乎为零,剧团发不出工资,演员都去南方打工了,没什么成绩,困难是没钱,下一步……等着拨款。”
她的话像冷水,泼在赵德柱营造的热闹假象上。
赵德柱脸上有些挂不住,瞪了孙秀英一眼。
体育工作由孙秀英兼着,她直接说:“县里只有一个老旧体育场,跑道是煤渣的,平时没人去,没经费,没活动,没编制。”
听完四个人的介绍,陈默合上笔记本,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成绩,有的同志总结了不少。”
他目光在赵德柱脸上停留了一瞬,赵德柱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困难,大家也都提到了,归根结底,一个字,‘钱’。”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没钱,工作就不干了吗?教育等着钱来修危房,孩子们就在漏雨的教室里上课?卫生等着钱来买设备,病人就看不了病?文化等着钱来买书,老百姓就不需要精神生活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让钱前进低下了头,让赵德柱脸上的笑容僵住,连孙秀英都推了推眼镜,认真地看着他。
“我不是来给大家变钱的,县里的财政状况我清楚。”陈默继续说道,“我是来和大家一起想办法,怎么在现有的条件下,把咱们分管的工作,做得更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从明天开始,我会下去调研,学校、医院、文化馆、体育场,我都会去看,去听,去了解最真实的情况。
希望各位局长也能抛开顾虑,把最真实的问题和想法告诉我,咱们一起,看看能不能在这‘冷衙门’里,烧出点热乎气来。”
散会后,三位局长心思各异地离开了陈默的办公室。
钱前进心里有些惭愧,又有点莫名的期待,这位年轻县长,好像不太一样?
赵德柱心里嘀咕:“唱高调谁不会?下去调研?我看你能调研出个花来!”
孙秀英则默默想着,看来得把文化馆那个漏雨的仓库再收拾一下了,万一新县长真去看呢?
陈默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光秃秃的树干。
冷衙门?他嘴角微翘。教育、文化、卫生,这可都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民生领域,这里面积累的矛盾和需求,才是最真实、最炽热的灶台。
只要找准了方向,点燃了引信,爆发的能量,恐怕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调研,只有调研才有发言权。”他轻声自语,心里已经列好了一份详细的走访计划,这安水县的一潭死水,是时候该搅动搅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