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开始了他“微服私访”式的调研。
他没让办公室派车,也没通知任何局办领导陪同,就穿着一身最普通的旧夹克,揣了个笔记本和一支笔,骑着从小周那里借来的、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县政府大院。
他内心oS:“前世当社畜,最烦领导调研前呼后拥,看到的全是精心排练过的‘盆景’。这回哥们儿亲自下沉,看看这安水县的‘原生土壤’到底啥样儿。”
第一站,他直奔城关镇第一小学,这是安水县名义上最好的小学。
还没到放学时间,门口却已经聚集了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大多骑着自行车,三五成群地闲聊,脸上带着生活操劳的痕迹。
陈默把破自行车往墙根一靠,凑到一个正在抽烟的中年汉子旁边,递过去一支烟:“大哥,接孩子呢?”
那汉子愣了一下,接过烟,看陈默面生,但态度随和,也就打开了话匣子:“啊,接小子。你是……?”
“我外地来的,想在这边做点小生意,打听打听学校咋样,孩子上学是大事嘛。”陈默随口胡诌,熟练地给对方点上火。
“嗨,还能咋样!”汉子吐了口烟圈,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城关一小算是好的了,你看那教学楼,外面看着还行,里面啊,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老师倒是想好好教,可工资都发不利索,哪有心思?听说好多老师都在琢磨着往市里调呢!”
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插嘴道:“就是!学费还不便宜,杂费这名堂那名堂的,都快赶上我们一个月菜钱了!要不是图它近,真不如送去乡下我娘家那儿读算了。”
“听说新来个副县长,管教育的,年轻得很,不知道能不能管点用?”又一个家长加入讨论。
“副县长?当官的哪个真管我们老百姓死活?估计又是来镀层金就走的!”抽烟汉子嗤之以鼻。
陈默默默听着,手里的烟慢慢燃着,心里却记下了:校舍隐患、师资流失、收费问题、群众对政府极度不信任。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涌出来。陈默混在家长群里,目光扫过那些兴奋的小脸和破旧的书包。
他看到一个小男孩的鞋子前面都张嘴了,大拇指调皮地探出头来,心里不由得一沉。
离开一小,他又骑着那辆“交响乐”自行车,吭哧吭哧地来到了离县城十几里地的红旗乡中心小学。
这里的条件就更差了,所谓的学校就是几排低矮的平房,墙皮大片脱落,窗户上钉着塑料布。操场上光秃秃的,连个像样的篮球架都没有。
正是午休时间,孩子们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追逐打闹。
陈默看到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正坐在教室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看着孩子们,一边就着咸菜啃着一个冷馒头。
她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扎着简单的马尾辫,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因为干燥起了皮,但一双眼睛很亮,看着孩子们的时候,带着一种温柔的光。
陈默走过去,假装问路:“同志,请问去李家坳怎么走?”
女老师抬起头,看到是个陌生的年轻人,连忙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馒头屑,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去李家坳啊,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到头有个三岔路口,往左拐再走三四里地就到了。”
她声音清脆,带着点本地口音,很好听。
“谢谢啊。”陈默道了谢,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眼前的校舍,“这学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女老师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了一下:“是啊,房子老了,冬天特别冷,孩子们的手都冻裂了,夏天一下大雨就漏,有时候课都没法上。”
“条件这么艰苦,你们老师还坚持在这儿,真不容易。”陈默由衷地说。
女老师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点倔强:“习惯了,孩子们得有人教啊,我们要是都走了,他们怎么办?就是……就是有时候看到城里孩子条件那么好,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
陈默心里一动,问道:“我看你年纪不大,是师范毕业分过来的?”
“嗯,去年刚从中师毕业。”女老师点点头,“我叫杨晓芸,同学好多都想办法调走了或者改行了,我……我觉得这儿的孩子更需要老师。”
陈默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里有些触动。
这就是基层最朴实、最宝贵的坚守啊。他拿出笔记本——不是那个正式的,而是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假装记路线,实则飞快地记下了:红旗乡中心小学,校舍危旧,师资年轻但坚守,生活条件艰苦。
“杨老师,你们这儿最缺什么?”陈默合上本子,状似随意地问。
杨晓芸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最缺的还是书吧。图书室里的书都是十几年前的了,破破烂烂的,孩子们没什么课外书可看。要是有些新书,他们肯定特别高兴!”她说着,眼睛里充满了憧憬。
“书……”陈默默默记下,“好的,谢谢你啊杨老师,我记住了,你忙,我先走了。”
离开红旗乡小学,陈默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又陆续“偶遇”了几个放学回家的高年级学生,用几块水果糖“贿赂”,问出了更多细节:哪个老师课上得好,哪个老师经常发脾气,学校食堂的饭菜很难吃,体育课就是自由活动……
接着,陈默又晃悠到了县文化馆。
文化馆的大门紧闭着,上面贴的通知还是一个月前的。
他绕到后面,看到一个侧门开着,里面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
走进去,是一个布满灰尘的排练厅,几个年纪不小的演员正在排练,伴奏的二胡声有气无力。
带队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看到陈默,停下动作,警惕地问:“你找谁?”
陈默赶紧递烟:“老师傅,我路过,听着声儿挺好听,进来瞧瞧。咱们剧团还在演出呢?”
老头接过烟,脸色缓和了些,叹了口气:“演啥出啊!半年没演出一场了!工资都发不出,人心都散了,就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没事在这儿活动活动筋骨,算是留个念想。”
他指着角落里堆放的破旧戏服和道具,“这些都是好东西啊,可惜了……”
陈默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落寞的背影。
他又“路过”了县人民医院。门诊大厅里人满为患,空气浑浊,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咳嗽声、护士不耐烦的吆喝声混成一片。
他假装陪亲戚看病,和几个排队等候的病人家属聊了聊,听到的多是抱怨药价贵、检查费高、好医生难找。
在医院的角落里,他甚至看到一个穿着旧军装、瘦骨嶙峋的老人,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对着收费窗口上的价格表发呆,眼神里满是绝望。
陈默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几天跑下来,陈默那个小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危房校舍、啃冷馒头的杨老师、渴望书籍的孩子、发不出工资的剧团、绝望的病人……
这些鲜活而沉重的细节,远比办公室里那些干巴巴的报告更有冲击力。
晚上,他回到那间冰冷的宿舍,在台灯下整理着调研笔记。
窗外是安水县城寂静的夜,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内心oS:“教育、文化、卫生……哪一块不是民生痛点?哪一块不是矛盾焦点?
高启盛他们把这些都是视为‘冷灶台’,只怕是忘了,这灶台底下埋着的,可是千千万万个家庭最真实的生活和希望。这灶台一旦烧起来,热度恐怕能烫伤人。”
他看着本子上“杨晓芸”和“书籍”那两个词,用笔圈了起来。
“就从这里开始吧。”他轻声自语,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这安水县沉寂的水面,已经被他这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