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安水县,终于有了点像样的春意。杨树毛絮烦人地飘着,阳光照在身上也多了几分暖意。
陈默手头分管的工作逐渐理顺,总算不用再像刚来时那样脚不沾地,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这晚,他独自在冰冷的宿舍里煮了碗面条,看着窗外稀稀拉拉的灯火,心里没来由地空了一块。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来安水快两个月了,除了刚到任时给苏晓冉报过平安,后面竟忙得没怎么主动联系过她。
而苏晓冉,似乎也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电话来得越来越少。
前世作为社畜,他太熟悉这种因各自忙碌而逐渐淡薄的关系了。
心里叹了口气,他拿起那个红色的公用电话卡,走到楼下传达室,拨通了苏晓冉留给他的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有音乐声。“喂,哪位?”苏晓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又有些心不在焉。
“晓冉,是我,陈默。”
“啊!陈默!”苏晓冉的声音瞬间明亮起来,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啦?我都快把你这个副县长给忘啦!”她开着玩笑,语气轻快。
“忙晕头了,县里事情千头万绪。”陈默听着她熟悉的声音,心里那点空落似乎被填上了一些,“你怎么样?最近忙吗?”
“忙!简直要忙飞了!”苏晓冉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我刚拍完那个合拍片,反响特别好!现在好几个本子递过来让我挑,还有广告代言,哎呀,天天飞来飞去,睡觉都快成奢侈了!对了,下个月我可能要参加一个国外的电影节,虽然只是去亮相,但导演说是个很好的机会……”
她兴奋地讲着,语速很快,描绘着一个陈默完全陌生却又星光熠熠的世界。电影、代言、电影节、名流聚会……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事业上升期的意气风发。
陈默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他能想象到,那个曾经在片场有些怯生生的女孩,如今已能在聚光灯下从容应对,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芒。
“真好,为你高兴。”他等她稍微停顿,才插话进去,“不过,晓冉,那个圈子复杂,你自己多留个心眼,凡事别太……”
“知道啦知道啦!”苏晓冉打断他,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娇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团队都很专业,能应付得来。而且,以我现在的地位,有些事……哼,也不是谁想碰就能碰的。”她话语里透着一股自信,甚至是一丝隐约的傲然。
陈默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本想提醒她注意潜规则、注意资本背后的算计,但似乎,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小心翼翼护在身后的女孩了。娱乐圈的名利场,正在迅速重塑着她的认知和心境。
“那就好,总之,照顾好自己。”他最终只是重复了一句干巴巴的关心。
“嗯嗯,放心吧!哎呀,导演叫我了,我得去补个镜头!先不跟你说了啊,回头有空再聊!”苏晓冉那边传来催促声,她急匆匆地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陈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默默放下话筒。传达室的大爷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笑了笑,转身上楼。
心里那点刚刚被填上的地方,好像又空了回去,还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他和苏晓冉,仿佛两条曾经交汇的线,正朝着不同的方向加速延伸。时代的浪潮推着每一个人往前,没有人能停在原地。
“算了,多想无益。”陈默甩甩头,把这点儿女情长的思绪抛开。眼下,安水县这一摊子,才是他必须全力以赴的战场。
他重新将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在日常翻阅文件和参加会议时,他特别注意到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财政局副局长,钱有根。大家都叫他老钱。
老钱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一副老花镜,看文件时几乎要把鼻子凑上去。
他是财政局里出了名的“老黄牛”,业务能力极强,据说县里大小账目,没有他不清楚的。
但他性格耿直,不懂溜须拍马,又看不惯高启盛、王友全他们那套搞法,所以一直被排挤,挂着个副局长的名头,实际分管的都是些边角料的工作,在局里没什么话语权。
有几次开涉及资金安排的会议,当王友全等人提出一些明显不合规或者水分很大的项目预算时,陈默注意到老钱的嘴唇会紧紧抿住,手指捏着笔很用力,但最终,他还是会选择沉默,把头埋得更低。
这是一个有底线、有专业,但缺乏勇气和靠山的技术型干部。陈默默默地给老钱贴上了标签。
机会很快来了。这天,县政府召开专题会议,学习讨论省里刚刚下发的一份关于化解地方金融风险、加强金融机构监管的文件。会议由常务副县长刘志国主持,高启盛也出席了。
文件传达完后,会场惯例是一片歌颂上级高瞻远瞩、表示要坚决贯彻落实的表态声。王友全更是眉飞色舞地表示,安水县金融秩序良好,尤其是县城市信用社,在支持本地乡镇企业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轮到陈默发言时,他先是照本宣科地肯定了文件的重要性,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精准的穿透力:
“学习文件,关键在落实,在查找我们自身可能存在的风险隐患。我注意到文件里重点提到了对地方中小金融机构不良资产的监控和化解。结合我们安水的情况,我有个不成熟的看法。”
他顿了顿,看到高启盛微微皱起了眉头,王友全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刘志国则推了推眼镜,示意他继续。
“我县城市信用社,作为本地重要的金融平台,其资产质量至关重要。我这里有一些公开可查的数据,比如近三年来信用社的主要贷款投向、本地几家主要企业的经营状况报告(虽然有些是几年前的),以及全县工业产值的变动情况。”
陈默没有看任何资料,数据却信手拈来,“我简单做了个交叉分析和趋势推演,发现信用社的贷款集中度相当高,其中对县纺织厂及其关联企业的贷款占比尤其突出。而根据纺织厂公开的、极其有限的经营数据(还是前年的),其盈利能力连年下滑,资产负债率恐怕早已超过警戒线。由此可以做一个保守估计……”
他缓缓报出了一个数字,是关于城市信用社可能存在的潜在坏账规模估算。
这个数字一出来,会场一片寂静!
王友全脸色瞬间变了,张口就想反驳。高启盛抬手制止了他,脸色阴沉。
而坐在角落里的财政局副局长钱有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陈默推算出的那个数字,与他私下凭借零碎信息估算的、不敢说出口的数字,惊人地接近!这位年轻的陈县长,仅凭一些公开的、残缺的数据,就能推算出如此接近真相的结果?这业务能力、这对数据的敏感度,太可怕了!
刘志国深深看了陈默一眼,然后严肃地说:“陈默同志提出的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尖锐。金融风险无小事,我们必须高度重视。志国同志,会后你们财政局,会同审计部门,要尽快对县里的金融资产状况,尤其是城市信用社,进行一次摸底!”
会议在不寻常的气氛中结束。众人心思各异地离开会场。
陈默故意放慢脚步,在楼梯拐角处,“偶遇”了同样落在后面的钱有根。老钱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陈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他并肩往下走,在快到一楼门口时,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了一句:“钱局长,数据这东西,虽然有时候会被粉饰,但它的底层逻辑不会骗人。金融风暴要是真来了,先沉的,肯定是那些底子本来就薄,还被人掏空了的船啊。”
说完,他看也没看钱有根,径直走出了办公楼。
钱有根僵在原地,看着陈默消失在春日的阳光里,脸色变幻不定。陈默的话,像一把锤子,敲打在他心上。
他知道陈默指的是什么——纺织厂,那个被高家视为禁脔,实际上早已千疮百孔的“破船”!而城市信用社,就是被这条破船拖着,一步步滑向深渊!
那一整天,钱有根都魂不守舍。晚上回到家,他饭也吃不下,一个人在昏暗的书房里坐了很久,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投身财政工作的理想,想起这些年看到的种种不堪,想起高家那些人的嚣张和王友全之流的嘴脸,又想起陈默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和那句关于“沉船”的话。
良知、恐惧、压抑多年的愤懑,在他内心激烈地搏斗着。
直到深夜,万籁俱寂。钱有根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颤抖着手,从衣柜最底层一个旧箱子里,翻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文件夹,里面是几年前他利用职务之便,偷偷复印下来的部分纺织厂真实账目的一角,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几笔与“永盛运输公司”的异常资金往来和几处被严重低估的固定资产。
他不敢再多看,像做贼一样,披上外套,趁着浓重的夜色,悄悄摸到了县政府宿舍楼。
确认四周无人后,他将那个油布包,飞快地从陈默宿舍的门缝底下塞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清晨,陈默起床开门,准备出去晨跑,脚底踩到了一个硬物。他低头一看,是一个油布包。
他弯腰捡起来,回到屋里,打开。当看到里面那些账目复印件的内容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关键证据,以这样一种方式,送到了他的手上。
拿着这叠沉甸甸的纸,陈默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苏醒的县城。举报?现在还不是时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高家在安水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仅凭这点账目,恐怕难以撼动。
他需要等待,或者,创造一个能让这些证据发挥最大威力的时机。
“风暴……”陈默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刀,“看来,得想办法,让这场风暴来得更猛烈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