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瓛的行踪如同鬼魅。他并未大张旗鼓地进入河南地界,而是带着一支精干的缇骑小队,化装成一支北来的马帮,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开封府境内。他们的行动极其谨慎,昼伏夜出,避开了所有官道和驿站,直接扎进了辉县那片已然风声鹤唳的山林。
山中留下的痕迹比蒋瓛预想的要“干净”得多。曾经搭建过的临时窝棚被焚毁,挖掘过的坑洞被回填,甚至连生活垃圾都很少见。对方显然在极短的时间内进行了彻底的清理和撤离,专业得令人心惊。
然而,锦衣卫最擅长的,便是从虚无中嗅出血腥。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拉网式搜寻和暗中抓舌(几个倒霉的、没来得及完全撤走的暗哨),蒋瓛还是拼凑出了一些关键信息:对方人数众多,组织严密,令行禁止,绝非普通豪强私兵所能及;其挖掘勘探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冲着矿脉(初步判断是铁矿)而来;而且,他们似乎对官府的动向,甚至对周王派人进山的时间,都有一定的了解。
“内鬼。”蒋瓛得出了与朱橚相似的结论,眼神更加冰冷。问题在于,这内鬼是在开封府,在河南都司,还是……在更高的地方?
他将辉县的调查暂时交给副手,自己则带着两名最得力的千户,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开封城。
开封城的夜晚,表面看似平静,但在蒋瓛这等高手眼中,却是暗流汹涌。府衙方向灯火通明,显然官员们夜不能寐。一些深宅大院的门前,车马痕迹杂乱,透着恐慌。市井之间,关于锦衣卫已然入城的恐怖流言正在私下飞速传播,加剧着不安的气氛。
蒋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目标明确——周王府。
他并未递帖拜见,而是选择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方式——夜探王府。
子时过半,周王府高大的院墙外,三条黑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援而上,避开巡逻的护卫,精准地落入府内花园的阴影之中。蒋瓛亲自出手,动作轻灵得如同狸猫,对王府的明哨布置了如指掌,轻易便穿廊过院,逼近了王府核心区域——朱橚书房所在的院落。
然而,就在他即将潜入书房外侧回廊时,脚步却微微一顿。他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黑暗中,似乎有几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不是明哨,是暗桩!而且隐匿功夫相当不俗,若非他经验老道,几乎被瞒过。
蒋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位周王爷,府里的防卫,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立刻改变了策略,不再试图隐匿,而是轻轻咳嗽了一声,从阴影中缓步走了出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朗声道:“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奉旨办差,求见周王殿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夜色,传入书房,也传入了周围那些隐藏的耳朵里。
书房内的灯火原本已经熄灭,此刻却骤然亮起。片刻后,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朱橚只披着一件外袍,面带恰到好处的惊疑和一丝被惊醒的愠怒,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两个睡眼惺忪、却下意识护在他身前的小太监。
“蒋指挥使?”朱橚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和警惕,“深夜擅闯王府,这就是锦衣卫的奉旨办差?”
蒋瓛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语气却不容置疑:“事急从权,惊扰殿下,臣万死。然圣命在身,不敢怠慢。确有要事,需当面请示殿下。”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朱橚和他身后那两个看似普通、实则下盘沉稳的小太监。
朱橚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最终侧身让开:“蒋指挥使请进吧。”他又对左右道,“你们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进入书房,房门关上。蒋瓛迅速扫视了一眼室内陈设,书案上还摊着几本药典和地理图志,墨迹已干,看起来主人早已歇下。一切似乎并无异常。
“蒋指挥使有何要事,需要深夜至此?”朱橚在主位坐下,语气依旧带着不满。
蒋瓛并不绕弯子,直接道:“殿下日前所奏辉县之事,陛下甚为关切。臣奉命查探,已有初步结果。确有不法之徒,假借采药之名,行勘探矿脉之实。其组织严密,行事诡谲,绝非寻常匪类。”
朱橚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随即又变得“忧心忡忡”:“竟真有此事?孤王还以为只是些刁民滋扰……这可如何是好?私开矿藏,乃是重罪!开封府可知情?为何不见动作?”
“府衙是否知情,尚在查证。”蒋瓛语气平淡,目光却紧紧盯着朱橚,“臣此次前来,是想再向殿下核实几个细节。据殿下奏章所言,是铺中伙计与郎中识破对方所售非药。不知当时,对方除了强卖矿石,可还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可有提及任何人的名讳?或是流露出来历线索?”
朱橚努力回忆状,蹙眉道:“当时情况混乱,那伙人甚是凶恶……似乎……似乎骂骂咧咧中,提到过‘耽误了爷的工期,你们吃罪不起’之类的话?至于名讳来历,并未提及。怎么,蒋指挥使还未抓到人吗?”
“工期?”蒋瓛捕捉到这个关键词,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道,“贼人狡诈,已然逃窜。殿下可知,您派去辉县的人回来后,可曾遇到什么异常?或是……有不相干的人打听过当时的情况?”
朱橚摇摇头:“并未听说有何异常。药铺近日生意繁忙,他们也只当是遇到了一伙蛮横的刁民,并未多想。蒋指挥使是怀疑……”他适时地露出惊讶和一丝后怕的表情。
蒋瓛观察着朱橚的每一个细微反应,对方的惊讶、担忧、后怕都显得十分自然,完全像一个偶然卷入大事、不知所措的年轻藩王。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王府的暗桩,眼前这位王爷过于平稳的脉搏(他懂些粗浅的相术和望气),都透着一丝不协调。
“臣只是例行询问,殿下不必多虑。”蒋瓛按下心中疑虑,话锋一转,“陛下让臣代为问候殿下,殿下在开封一切可好?惠民药铺经营得如何?可遇到什么难处?”
朱橚脸上立刻露出“感激”和“单纯”的笑容:“有劳父皇挂心,儿臣一切安好。药铺生意尚可,能帮衬一些百姓,儿臣心中甚慰。难处嘛……倒是有些地方药行,似乎觉得本王抢了他们生意,有些微词,不过都是小事,无妨的。”
他将话题巧妙地引向了商业竞争,完全符合他“不懂政事,只关心医药”的人设。
蒋瓛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关于王府用度、与地方官员往来等看似不经意的问题,朱橚的回答都滴水不漏,紧紧围绕着“医药”、“王府日常”、“安分守己”这几个核心。
一番交谈下来,蒋瓛几乎抓不到任何把柄。但他心中的疑虑并未消除,反而更深了。这位周王爷,要么是真如表面那般简单,要么……就是隐藏得极深。
“今日打扰殿下休息,臣之罪。臣还需继续查案,就此告退。”蒋瓛得不到更多信息,便起身告辞。
“蒋指挥使辛苦。”朱橚也站起身,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此事……后续会如何?孤王是否需要做些什么?”
蒋瓛脚步一顿,回头看了朱橚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只需如往常一般,安心编纂药志,经营药铺即可。其余之事,陛下自有圣断。或许不久之后,开封府还会有人来向殿下‘致谢’呢。”
说完,他躬身一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夜色之中。
致谢?朱橚品味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冷意。是来致谢,还是来灭口?或者,是来试探?
他走到窗边,看着蒋瓛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这条父皇麾下最凶狠的猎犬,果然名不虚传。方才看似平淡的问答,实则步步杀机。若非自己早有准备,心神稍有动摇,恐怕就会被看出破绽。
“鸮五。”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声唤道。
一道黑影如同从墙壁中渗出般,悄然出现在他身后:“主公。”
“刚才外面,我们的人没被发现吧?”
“蒋瓛应该察觉到了暗桩的存在,但无法确定具体位置和人数。”鸮五的声音毫无波澜。
“无妨。让他知道王府不是完全不设防,也好。”朱橚沉吟道,“他接下来,必然会对开封府衙和卫所动手。让我们的人盯紧每一个环节,但绝不可参与,只记录。尤其是,看看到底会有谁,被推出来当替罪羊。”
“是!”
朱橚再次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蒋瓛的到来,意味着风暴正式降临开封。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将是刀尖上的舞蹈。
他轻轻抚摸着书案上那本《本草纲目》,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
(第六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