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总章
议事堂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压不住那股子紧绷的空气。柳轻尘将厚厚一叠文稿放在长案上，动作轻缓，那声音却像块巨石砸进每个人心里。
“大人，诸位，”他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目光扫过在座的陈小乐、赵顺、熊猛，以及被特意叫来旁听的石头、钱友仁，还有两个从安远就跟来的老文书，“这便是《治理总章》草案，请诸位过目。”
赵顺第一个拿起来翻得飞快，越看眉头拧得越紧。熊猛则挠着头，对着那密密麻麻的字直瞪眼，干脆推到一边，等着听别人说。石头倒是看得仔细，尤其是关于“匠作营及百工之权责”那部分，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点着读。
钱友仁捧着那份草案，手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他在这朔州府衙混了一辈子，见过的文书告示能堆满半间屋子，可手里这东西，透出的味儿完全不同。它不讲“君父”，不谈“忠孝”，开篇明义，写的是“为保障安远、朔州等地军民之基本权利，明确各方权责，维系公正秩序，特立此总章”。
“柳先生，”赵顺放下稿子，揉了揉眉心，“这里头说的，‘法律至上，即执政官之令亦不得与此总章条款相悖’……这是不是……太绝对了些？”他话说得委婉，眼神却瞟向一直沉默的陈小乐，这等于给陈小乐自己套上了笼头。
柳轻尘还没答话，熊猛先嚷嚷开了：“啥？那以后大人下令，还得先看看跟这玩意儿冲不冲突？打起仗来哪等得及！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捆手脚吗？”他觉得这规矩定得憋屈。
“熊都尉稍安。”柳轻尘如今气质沉静了许多，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此非束缚，实为基石，无规矩不成方圆，即便大人，亦在此方圆之内，唯有如此方能杜绝人在政举、人走茶凉之弊，让咱们这套法子，离了谁都照样能转下去！”
他看向陈小乐，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大人，此乃万世之基，不得不慎，不得不固！”
陈小乐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没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草案上 “田亩清丈，荒地屯垦，授民以耕，官给契证”那一行字上。他知道，这东西一旦抛出去，掀起的风浪未必有火炮那般惊天动地，却会像水银泻地，无声地渗入脚下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理，撬动那维系了千年的根基。它要动的，不再是几个摆在明面上的贪官污吏，而是他们赖以生存、盘根错节的土壤。
“屁的万世基，”他忽然嗤笑一声，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能管用三十年，不，十年，就算它没白写。”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老赵担心令不行禁不止，熊猛觉得打仗束手束脚，都在理。可你们想过没有，为啥韩青败了？孙德奎完了？仅仅是因为咱们拳头硬？”
他自问自答：“是因为他们那套东西，从根子上烂透了！官不像官，兵不像兵，民不聊生！咱们现在搞的这些，工分、供销社、新军、清丈田亩，哪一样是照着他们那本烂账来的？既然走了新路，就得立新规矩！这总章，就是给咱们所有乱七八糟的新规矩，定个调子，划条底线！”
他拿起草案抖了抖：“这里面，写了百姓有啥权利，也写了有啥义务；写了土地怎么分，也写了税该怎么交；写了官该怎么当，也写了当不好该怎么滚蛋！它就是把咱们正在做、将来要做的事，用大白话、硬杠子给框起来！”
陈小乐站起身，走到炭盆边，烤着手：“我知道，这玩意儿现在看着糙漏洞百出，试行起来肯定一堆狗屁倒灶的破事。但没关系，咱们可以改，可以补。可这杆旗，必须先立起来！要让所有人，包括我们自己的人都明白，咱们这儿，以后不兴拍脑袋办事，不兴官大一级压死人，一切都得按章程来！这，就是咱们和旧朝廷，最根本的区别！”
他这番话，像是给沉闷的屋子开了扇窗。熊猛虽然还是觉得有点绕，但“和旧朝廷不一样”这话他听懂了，咂咂嘴，没再吭声。赵顺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柳轻尘更是听得心潮澎湃，陈小乐这番话，比他引经据典的阐述，更直接地点明了《总章》的核心价值——立规矩，换活法。
“大人所言，直指核心。”柳轻尘深吸一口气，“那……关于这‘法律至上’及对执政官权限之限定条款……”
“留着。”陈小乐干脆利落，“不仅要留，还要给我写得更显眼。我第一个把名字签在这底下，告诉所有人，这规矩，我陈小乐带头守！”
他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钱友仁：“钱主簿，你是衙门了的老手了，看看这里面，哪些条款最容易让人钻空子，哪些罚则不疼不痒，尽管提。”
钱友仁浑身一激灵，连忙躬身：“老朽……老朽定当竭尽所能，细细揣摩。”他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位陈大人，是真敢在自己脖子上套枷锁啊！这等气魄，他活了大半辈子，闻所未闻！
“石头，”陈小乐又转向年轻的技术负责人，“你们匠作营的考核、奖惩、技术保密，也参照这个精神，自己先弄个细则出来。以后评功评奖、晋升职称，都照细则来，免得你说我偏心。”
石头眼睛一亮，他最喜欢这种条理清晰的东西，立刻重重点头：“俺明白！保证弄得明明白白！”
“行了，”陈小乐摆摆手，“这草案，柳先生再带着钱主簿他们精修一下，尤其是语句，别那么文绉绉，尽量让识字的人都能看懂。弄好了，先在咱们内部公示三天，所有人都可以提意见。然后，下发朔州府衙及各部试行。”
“试行？”赵顺问。
“对，试行。”陈小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光要试行，还要把风声放出去，尤其是‘田亩清丈，荒地屯垦，授民以耕，官给契证’和‘吏员考成，劣者汰之’这几条，给我往大了传。我倒是要看看，是哪些牛鬼蛇神先跳出来。”
众人领命而去，议事堂内只剩下陈小乐一人。炭火渐弱，他脸上的随意也慢慢收敛，变得沉静下来。推行《总章》，无异于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其凶险不比面对千军万马小。
他踱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朔州城的轮廓在冬日里显得有些肃杀。他知道，那份看似平静的草案，就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很快，冰层之下，潜流就将汹涌而动。
“立规矩……唉，但愿这第一把火，别先把自家房子点着了才好。”他低声自语，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凝成一团模糊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