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晴好,春光明媚。永宁侯府一早便洒扫庭除,备下香茗细点,静候瑞郡王妃大驾。巳时正,三辆装饰华美却不失雅致的马车在仪仗护卫下,缓缓停在了永宁侯府门前。瑞郡王妃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款款下车。
陆云晚早已带着管事嬷嬷和一众有头脸的丫鬟,身着正式的世子夫人品级大装,亲自在二门内迎候。只见瑞郡王妃年约三十许,保养得宜,面容姣好,眉梢眼角带着常年养尊处优蕴养出的雍容气度,身穿绛紫色缂丝百蝶穿花通袖长袄,外罩同色比甲,头戴赤金点翠五凤冠,珠围翠绕,气派非凡。她见到陆云晚,未语先笑,声音温软悦耳:
“哎呦,劳动世子夫人亲自相迎,真是折煞本妃了。”她快步上前,虚扶住正要行礼的陆云晚,亲热地携了她的手,目光不着痕迹地快速打量了一番,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与审视。早闻永宁侯世子夫人生得极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从容的气度,不似小门小户出身。
“王妃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云晚迎候来迟,还望王妃恕罪。”陆云晚含笑应答,礼数周全,不卑不亢。她今日特意选了一身湖蓝色绣缠枝莲纹的宫装,颜色清雅,既不失身份,又不过分张扬,发间只簪一支赤金镶嵌蓝宝的步摇,简约大气,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清丽脱俗。
两人客气一番,相携入内。瑞郡王妃一路行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侯府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口中赞道:“早闻永宁侯府规制严谨,气象万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府中景致疏朗有致,一草一木皆见匠心,比我们府上那暴发户似的堆砌强多了。”这话明着夸侯府,暗里却隐隐点出永宁侯府是凭军功起家的“新贵”,不如他们郡王府这等世袭罔替的“老牌”宗室底蕴深厚。
陆云晚仿若未觉,只浅笑应道:“王妃过誉了。侯府简朴,不过是寻常居住之所,岂敢与郡王府的百年风华相比。倒是王妃气度高华,令人见之忘俗。”
说话间,已至颐福堂花厅。程夫人今日亦盛装出席,与瑞郡王妃见了礼。三人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香茗点心。寒暄片刻,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引到了今日的主题上。
瑞郡王妃端起雨过天青的茶盏,轻轻拨了拨浮沫,状似无意地笑道:“今日冒昧来访,实在是心中好奇得紧。听闻世子夫人于调香一道颇有造诣,所制香品清雅殊异,连安国公府老夫人都赞不绝口。不瞒夫人,本妃近年来也颇好此道,搜集了不少古籍方子,却总是不得其法,做出的香品总觉得差了些韵味。今日特来向夫人讨教一二,还望夫人不吝赐教。”她语气亲切,仿佛只是同好之间的寻常交流。
陆云晚心知正题来了,放下茶盏,笑容温婉得体:“王妃实在折煞云晚了。云晚不过是闲来翻阅些杂书,胡乱尝试些微末技艺,聊以自娱罢了,岂敢当‘造诣’二字?安国公老夫人慈祥,不过是怜惜小辈,谬赞几句,当不得真。王妃家学渊源,见识广博,云晚才该向王妃请教才是。”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一口咬定只是“微末技艺”、“聊以自娱”,将安国公府的认可归为“长辈怜惜”。
瑞郡王妃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夫人过谦了。若是微末技艺,岂能入得了安国公老夫人的眼?老夫人可是出了名的挑剔。听闻夫人所制安神香,香气宁远悠长,闻之令人心旷神怡,绝非寻常香品可比。不知夫人所用,是何种秘制之法?或是得了什么不传的古方?”她话语亲切,探究之意却昭然若揭。
陆云晚神色不变,从容应道:“王妃明鉴,哪有什么不传之秘。不过是遵循古法,在用料和火候上多费些心思罢了。譬如那安神香,主料不过是寻常的沉香、檀香,辅以少许百合、萱草等宁神之物。关键在于选材务求纯净,沉香须用海南沉水老料,檀香要选印度老山,炮制时火候需文火慢焙,急不得躁不得,如此方能激发出药材本真之性,香气方能醇和持久。说来简单,做来却需极大的耐心,并无取巧之处。”她将方法说得具体却又平常,强调“耐心”而非“秘方”。
“哦?竟是如此?”瑞郡王妃似信非信,追问道,“本妃也曾按古方试制,用料亦是不差,为何效果总不及夫人所制?莫非……夫人还有何独门诀窍?譬如,所用之水,可是有何讲究?”她将话题引向了更隐秘的环节,比如水源,这往往是秘方关键所在。
陆云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与坦诚:“王妃说笑了,调香用水,自是寻常井水或山泉水便可,煮沸晾凉,除去杂质即可,还能有何讲究?若说效果差异,许是云晚运气好些,偶得了几块品相上佳的香料,亦或是……老夫人心存善念,福泽深厚,故用香时心境平和,效果便显着些。香道一途,本就与心境息息相关,王妃以为呢?”她巧妙地将效果差异归因于“材料品质”和“使用者心境”,再次避开了核心技术,并反将一军,暗赞对方福泽,令其不好再咄咄逼问。
瑞郡王妃被这不软不硬的钉子挡了回来,笑容微滞,随即又展颜笑道:“夫人说得是,倒是本妃着相了。香道确需心静。不过,夫人这般年轻,便有如此见识与耐心,实属难得。不知夫人师从何人?或是府上曾有长辈擅此道?”她换了个角度,开始打探师承来历,这往往能牵扯出更深背景。
陆云晚早料到有此一问,神色黯然一瞬,低声道:“不瞒王妃,云晚娘家式微,并无长辈精通此道。不过是先母在时,留下几本残破的香谱笔记,云晚幼时翻看,记下些皮毛。后来……家中遭变,那些笔记也散佚了。如今不过是凭记忆摸索,让王妃见笑了。”她提及亡母和家变,语气哀而不伤,既解释了来源(已不可考),又博取同情,让人不忍再深究。
瑞郡王妃闻言,果然面露惋惜之色,安慰道:“原来如此,倒是勾起夫人伤心事了。夫人天资聪颖,自学成才,更显不易。”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夫人既有此天赋,何不将这技艺发扬光大?开间香铺,或是在那京郊善堂中,多教些贫苦女子此技,使其有一技之长,岂不更是功德无量?”她看似好心建议,实则是在试探陆云晚是否有借此牟利或扩张势力的意图,这极易授人以柄。
陆云晚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是一片淡然澄澈:“王妃心怀慈悲,云晚敬佩。只是云晚才疏学浅,所知有限,岂敢妄称‘发扬光大’?至于善堂,其本意在于教女子识字明理、习得安身立命之寻常手艺,如女红、厨艺等。调香一道,虽可怡情,却非生存必需,且用料耗费,于贫苦女子而言,恐是负担。云晚以为,还是脚踏实地,授人以渔更为妥当。况且,云晚身为侯府世子夫人,若行商贾之事,或过于张扬技艺,恐惹非议,有失侯府体面。能于闲暇时,调制些许香品,赠与亲友,聊表心意,已是幸事,不敢有他求。”
她这番话,有理有据,既表明了善堂的务实定位,撇清了借技敛财的嫌疑,又抬出了“侯府体面”这块金字招牌,表明自己安守本分,不慕虚荣,将瑞郡王妃的“好意”轻轻挡了回去。
一番机锋暗潜的对话下来,瑞郡王妃见陆云晚应对得体,滴水不漏,始终探不出什么实质内容,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知难以再深入。她又闲话了些京中趣闻、衣裳首饰,便起身告辞。
陆云晚亲自将瑞郡王妃送至二门,礼仪周全,无可挑剔。
马车驶离永宁侯府,瑞郡王妃靠在软垫上,脸上亲切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与不解。这个陆氏,年纪轻轻,竟如此沉稳老练,心思缜密,说话滴水不漏。看来,孙侍郎那边托付的事,并不好办。她今日前来,虽未达到探听虚实的目的,却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她确认了这个永宁侯世子夫人,绝非池中之物,需得重新评估。
送走瑞郡王妃,陆云晚回到锦瑟院,缓缓吁出一口气。方才一番应对,看似平静,实则耗费心神。秋月递上一杯温茶,担忧地问:“小姐,没事吧?”
“无妨。”陆云晚接过茶盏,指尖微凉。她知道,瑞郡王妃的来访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风波,恐怕还在后头。她必须更加小心,才能在这暗流汹涌的深宅中,护住自己,护住孩子,也护住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笑里藏刀的试探已然过去,但潜藏的危机,远未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