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进殿内,陈砚仍站在案前,手未离开浑天仪。他指节泛白,额角汗痕未干,呼吸比平时慢了半拍。那块陨石碎片还在仪器底盖里,贴着铜盘,持续散发热度。
云姜退到殿角,弯腰捡起药箱。她动作很稳,但指尖在碰到听诊器时停了一瞬。韩谈从暗处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段断裂的青铜管,表面刻有细密纹路,像是某种机关构件。
陈砚开口,声音不高:“昨夜你用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云姜抬眼:“宫中药房配的。”
“是吗?”陈砚从袖中取出一小包灰褐色碎屑,放在案上,“这是你药囊掉出来的。我让人查了成分,里面有赤髓藤、断骨草、青鳞子——三味都是禁药,按《太医令》不得私藏。”
云姜没动。
陈砚继续说:“更巧的是,这配方和我在骊山找到的一张旧竹简完全一致。那是扁鹊门派的秘方,末尾盖着‘姜氏世医’的印。”
殿内静了几息。
云姜抬起手,轻轻扶了下发间银簪。这个动作很自然,但她右眼在光线变化的瞬间,颜色变了。原本深褐的瞳孔泛出一层琥珀色,像熔化的松脂,在眼底缓缓流转。
陈砚看见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一片竹片夹在指间,另一只手按在浑天仪上。仪器微微震动,铜盘上的星轨刻度转过半格。
“你不是普通医女。”他说,“全国登记在册的辐射者共四十七人,其中有朱砂痣的只有六个。你耳后那颗痣,位置和冯去疾记录的一模一样。”
云姜终于开口,声音平直:“你想怎样?”
“我想知道真相。”陈砚往前一步,“三年前你入宫,身份是岭南流民遗孤。可你在第一次为我诊脉时,就用了扁鹊派失传的‘三息定虚实’手法。那时我就在想,一个无名医女,怎么会懂这种东西?”
云姜没答。她的嘴唇没有动,但殿后一根铜柱忽然发出轻响,像是被风吹过的铃。声音节奏是三短两长,接着又是一声低颤。
韩谈眉头一皱。
陈砚却没回头。他知道那是墨家的传信方式,叫“天志令”。靠腹语震动共鸣结构,把指令送到远处机关。
“你在发信号?”陈砚问。
“我没有。”云姜说。
“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瞳孔会变色?”
云姜沉默。
陈砚伸手,将竹简推到她面前:“这上面写着,扁鹊第七十三代传人必须通过‘九宫试心阵’才能继承药典。而能启动这阵法的人,全天下只有一个——墨家钜子亲自选定的‘天志者’。”
他顿了顿:“你昨晚救那些辐射者,不是为了医术验证。你是想确认他们体内能量的频率,对不对?你在找和你一样的人。”
云姜终于抬头。她的双眼现在全是琥珀色,没有一丝杂色。光线下,瞳孔边缘呈现出细微的齿轮状纹路。
“你说完了?”她问。
“还没。”陈砚说,“你药囊里的七十二种药材,和这张竹简上列的六十九味完全吻合。差的那三种,是近十年才被发现的新药。也就是说,你不仅看过原方,还参与过修订。”
他看向韩谈:“三个时辰前,你切断了冷宫废井下的传信管道。从那以后,墨家在咸阳的联络网已经瘫痪。”
韩谈点头:“地下铜管被灌了铅,信号传不出去。”
云姜的眼神变了。不是慌乱,而是一种冷静的评估,像是在重新计算局势。
她突然抬手,拔下发间银簪。银光一闪,直刺浑天仪核心轴心。那一击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目标明确——只要毁掉仪器中枢,陈砚就无法再控制陨石能量的共振频率。
陈砚早有准备。
他两指一弹,竹片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直线,精准卡进浑天仪外圈齿轮。仪器嗡鸣一声,反向转动半格,带动内部结构偏移。银簪刺入时,轴心已不在原位,只擦过铜壳,发出刺耳的刮响。
陈砚右手抬起,另一片竹片横在胸前。银簪落下来,被他用两指夹住,尖端离皮肤还有半寸。
“你反应很快。”他说。
云姜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没有闪动。
“你早就怀疑我。”她说,“不然不会留着那块陨石碎片不交还密库。”
“我不信任任何人。”陈砚说,“但我更不信任隐藏身份的人。你监视我三年,记录我的言行,上报给钜子。可你有没有想过,钜子要的到底是什么?”
云姜没说话。
“冯去疾被捕那天,你去过冷宫废井。不是去放灯,是去激活传信阵。章台宫地底的机关网,是你修的。那些死士能准确找到地道入口,是因为你提供了图纸。”
“我不是叛徒。”云姜说。
“那你是什么?”陈砚问,“医者?还是间谍?”
“我是天志者。”她说,“奉命监督帝王是否偏离正道。若暴虐无道,便启动‘非攻阵’,终结乱源。”
“所以你们一直在等我犯错。”陈砚冷笑,“可你们没料到,我会用陨石碎片压制辐射者。那一刻,我成了你们口中的‘变者’,反而让那些人臣服。”
云姜看着他,眼神复杂。
“你现在做的事,违背了墨家‘非攻’之训。”她说,“镇压、杀戮、掌控力量——这不是治世之道。”
“那你说什么是?”陈砚反问,“放任六国复辟?让百姓再经历一次战乱?你以为我不想用仁政?可这天下,不压住一头,就会崩于另一头。”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了些:“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爷爷死于实验,你亲眼见过人变成怪物。可正因为如此,你才该明白——力量本身没有善恶,关键是谁来用它。”
云姜的手慢慢放下。
陈砚看着她:“你不是第一天怀疑钜子的命令。283章那次,你故意让药车走错路线,就是为了让我发现浑天仪被动过。你在试探我能不能识破机关术的变化。”
云姜睫毛微颤。
“你早就动摇了。”陈砚说,“否则不会在我压制辐射者时,主动上前检查他们的神经状态。你不是在救人,是在研究。你在找一条新的路。”
殿内安静下来。
韩谈站在门口,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时候不该打扰。
陈砚把手放在浑天仪上。紫光从底盖缝隙透出,映在他脸上。
“来我帐下。”他说,“不是做棋子,是做执棋的人。墨家的技术、机关、医术,我不毁它,我要用它。修水利、通道路、炼新药、控能量——这些东西不该藏在地下,该摆在明处。”
云姜盯着他。
“你不怕我?”她问。
“怕。”陈砚说,“但我更怕没人敢站出来做事。你可以走,我现在就让韩谈打开宫门。但如果你留下,我们就一起改这个局。”
云姜低头,看着地上那根掉落的银簪。它躺在石板上,反射着一点晨光。
她慢慢蹲下,却没有捡。
陈砚等着。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下耳后的痣,动作极轻,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直视陈砚。
“你说你要用墨家之术。”她说,“第一条,做什么?”
陈砚嘴角微动。
“重启骊山工坊。”他说,“把埋在地下的机关全挖出来。我要建一座新城,不用木石,用金属与齿轮。城中有医馆、学堂、水渠、灯塔——让百姓不必再靠天吃饭。”
云姜静静听着。
风吹过殿角,药箱的带子轻轻晃了一下。
她站起身,解下腰间的铜制听诊器,放在案上。
接着,她取出发间剩下的那根银簪,轻轻搁在听诊器旁边。
两件东西并排躺着,像是某种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