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洲的雨季再次来临,滂沱大雨敲打着“曙光营”新建的、覆有双层棕榈叶的屋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营地在雨水的洗礼下,显得愈发整洁有序,新开辟的菜地里,番薯藤蔓在雨水中舒展着翠绿的叶片,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
营地的中心,一座相对宽敞、用粗竹和硬木搭建的“议事堂”内,却是人声鼎沸,气氛热烈。玉檀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包括周船长、耿忠、沈文渊、赵启明、挽秋,以及几位在开拓中表现出众的普通队员代表,甚至还包括了古曼长老派来的两名观察员——正在进行一场关乎“新华夏”未来的重要会议。
议事堂粗糙的木墙上,挂着一幅用炭笔和矿物颜料精心绘制的大幅示意图,上面划分出了生活区、仓储区、工坊区、农田区以及未来规划的行政和教育区域。而更引人注目的,是旁边一块打磨平整的巨大木板,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条,写满了工整的汉字,标题赫然是——《新华夏垦殖区临时约法(草案)》。
玉檀站在木板前,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鞭,作为讲解的指示物。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穿透雨幕,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我们用汗水、智慧,甚至鲜血开辟出来的新家园。一个全新的家园,不能没有规矩,不能没有指引我们前行的准则。」玉檀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或激动、或沉思、或好奇的脸庞,「这《临时约法》,便是我们新华夏的第一块基石!」
她开始逐条讲解约法的内容。
「第一条,土地归属与分配。凡我垦殖区范围内,一切土地、山林、河流、矿藏,皆属新华夏全体成员共同所有,任何个人不得私自占有、买卖。依据开拓贡献、家庭人口及劳动能力,由众人推举之议事会核准,分配相应土地使用权,用于建房、耕种。收获所得,除按比例缴纳公共储备外,余者归个人支配。」
这一条,直接打破了延续千年的土地私有观念,引发了不小的骚动。一些来自农耕背景的队员脸上露出疑虑,而更多一无所有的普通队员则眼中放光。
「姑姑,这……这地要是不能传给孩子,大家伙儿干活还有啥劲头?」一个老成的队员忍不住问道。
玉檀早有准备,从容解释:「土地公有,并非剥夺大家的劳动成果,恰恰是为了防止土地兼并,避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悲剧重演!我们鼓励勤劳致富,你开垦的土地,你种植的作物,大部分收益都归你所有。而且,土地使用权可以依照规定继承,只是不能买卖,防止土地集中到少数人手中,确保每一位后来者都有地可种,有屋可住!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她的话语,结合了大清土地兼并的残酷现实,让不少人陷入了深思。
「第二条,权利与义务。凡承认并遵守本约法,参与垦殖区建设者,无论出身、性别、原籍,皆为新华夏成员,享有同等受保护之权利,亦承担建设、保卫家园之共同义务。成员人身安全、合法财产受约法保护,非经议事会审议,不得任意剥夺。」
「第三条,管理机构。暂设垦殖区议事会,为最高议决机构。由全体成员推举代表组成,负责审议约法修订、土地分配、公共开支、对外交涉等重大事宜。设执行长老若干,由议事会推选,负责日常事务管理……」
她一条条讲解下去,内容包括司法仲裁(设立由众人推举的仲裁员处理纠纷)、公共积累(建立公共仓库,储备粮食、工具、药品,用于应对灾荒、资助孤寡、支持公共建设)、鼓励工商(允许手工业者和商人依法经营,但要纳税支持公共事务)、乃至基础教育和医疗卫生的规划雏形。
这些条款,融合了现代民主法治思想与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既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色彩,又具备了相当的可操作性。沈文渊、赵启明等人听得心潮澎湃,奋笔疾书,生怕漏掉一个字。古曼部落的观察员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所有概念,但也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公平”与“秩序”的理念,低声用土语交流着,眼中流露出惊奇。
会议的讨论异常热烈,众人对条款细节提出了各种疑问和建议,玉檀一一耐心解答,并采纳了不少合理的意见。最终,在经过整整一天的激烈辩论和修改后,《新华夏垦殖区临时约法(草案)》以绝大多数赞同的方式,获得了初步通过。虽然它还很不完善,需要未来在实践中不断修正,但它标志着一种全新的社会组织和运行规则,在这片蛮荒之地上,破土而出。
……
就在“曙光营”为立下根基之法而欢欣鼓舞之时,远在巴达维亚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一场关于婆罗洲的讨论,也在阴郁的气氛中进行。
“海鸥号”舰长温特的侦查报告,被放在了总督约翰内斯·坎普赫伊斯的办公桌上。报告详细描述了在婆罗洲西北海岸发现可疑烟雾,以及遭到当地土着武装驱赶的情况。
「总督阁下,」温特站在桌前,语气肯定,「我认为,范·戴克司令之前的行动并未完全清除隐患。那些华人残部很可能得到了当地某些部落的庇护,并且正在海岸线附近的隐蔽处,重建据点!那些土着的反应异常激烈,这很不寻常!」
坎普赫伊斯总督是一个精瘦而眼神锐利的老牌殖民者,他皱着眉头看着报告:「华人?土着?温特舰长,你的证据呢?除了几缕烟雾和一群拿着弓箭的野蛮人,你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没带回来。范·戴克司令的报告可是言之凿凿,已经摧毁了那个据点。」
「但是总督阁下!」温特有些急切,「那些华人工于算计,善于隐藏!如果他们真的和土着勾结在一起,躲在丛林里,就像老鼠钻进了地洞,对我们的长期威胁可能更大!他们可以轻易获得食物和掩护,甚至可以挑唆土着对抗我们!」
这时,旁边一位负责贸易的理事慢悠悠地开口:「温特舰长,动用舰队,尤其是主力战舰,进行一次清剿行动,耗费是巨大的。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和明确的收益,董事会恐怕不会批准。毕竟,我们现在的重点,是与西班牙人在香料群岛的竞争,以及在广州的贸易。」
「收益?」温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清除潜在的敌人,保障我们航运线路和未来扩张的安全,这就是最大的收益!难道要等到他们坐大,像钉子一样楔在那里,甚至可能得到更多华人乃至其他欧洲国家(他暗指可能与西班牙人或葡萄牙人勾结)的支持时,我们才动手吗?」
坎普赫伊斯总督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沉吟不语。他承认温特说的有道理,但作为总督,他必须权衡利弊。大规模军事行动需要理由,更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战利品”或“消除的威胁”来说服远在阿姆斯特丹的董事会。
「这样吧,」良久,坎普赫伊斯做出了决定,「增派两艘像‘海鸥号’这样的轻型侦察舰,加强对婆罗洲西北海岸,特别是那些河流入口和隐蔽海湾的监视。同时,让我们在土着中发展的线人,想办法打听消息,确认是否有华人活动的确切证据。一旦拿到确凿证据……我会考虑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这无疑是一个折中的方案,既回应了温特的担忧,又没有立刻投入巨大资源。
「是,总督阁下!」温特虽然觉得不够痛快,但也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敬礼领命。
随着这道命令的下达,更多的荷兰侦察舰像幽灵一样,开始出现在婆罗洲西北部的海面上。无形的压力,如同海上积聚的乌云,缓缓向着那片刚刚点燃文明之火的海岸线迫近。
风,起于青萍之末。无论是“曙光营”内那部石破天惊的《临时约法》,还是巴达维亚总督府内那场看似平常的会议,都预示着,这片土地上的宁静,即将被打破。一场关乎生存与未来的更大风暴,正在南海的季风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