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哈拉尔德那边斧刃疯狂交击、冰火爆鸣、能量激烈对撞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在镜像回廊的另一处独立空间内,属于丸目长惠的试炼场地,却呈现出一种近乎冻结时空般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极致静谧。
丸目长惠与他的镜像,相隔十步之遥,如同跨越水面相望的倒影,默然对峙。两人皆身着那身洗得发白、略显朴素的黑色剑客服,腰间规整地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太刀,身形挺拔如千年古松扎根崖壁,气息内敛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
甚至连那双眼眸中映照出的、仿佛看透世情变幻的古井无波,那周身散发出的、与这片诡异回廊环境隐隐共鸣、几乎融为一体的通透和谐感,都如出一辙,难分彼此。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立着,仿佛两尊被能工巧匠以最高超技艺雕琢出的、蕴含着武道至理的人形雕塑,被遗忘在了时间的尽头。
没有外泄的凛冽杀气,没有沸腾的昂扬战意,只有一种深沉的、相互的、直指本源的审视,在无声的空气中进行着激烈的交锋。
丸目长惠的心,如同他此刻刻意维持的、如同面具般平静无波的表情一般,表面波澜不兴,内里实则已因眼前这完美的“复制体”而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灵魂深处正在经历着一场严峻的拷问。
在刚刚经历的第一关“冰火峡谷”那极端对立与混乱的考验中,他于生死一线间领悟了“冰火同流”之境,深刻理解了冰与火这两种极致力量看似绝对对立、实则共存转化、构成动态平衡的本质,并找到了顺应其内在规律、将自身融入其中、从而在更高层面驾驭混乱的独特法门。
他原本以为,经历此番磨砺,自己已经真正窥见了“自然之道”的门径,心灵也因此臻至一种前所未有的圆融、通透与自在。
然而,眼前这个由回廊规则生成的镜像,却像一面光洁无比、毫无瑕疵的镜子,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清晰认知、或者说刻意忽略了的、那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刻意雕琢与潜在执着,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他的“冰火同流”,看似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但其中是否仍旧潜藏着一种对“自然”状态的刻意追求?
一种对“融入环境”这一行为本身的执着?
他引以为傲的极致冷静,他赖以生存的绝对精准,他苦心达到的心灵通透,这些本身,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演变成了一种束缚其迈向更高境界的、新的无形枷锁?
就在他心念电转、进行着激烈内心交锋的刹那,对面的镜像,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常见的起手式或气势积蓄的过程。
它只是极其简单地、如同呼吸般自然地向正前方迈出一步,同时,它的右手,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蕴含无穷玄妙的角度,轻轻搭上了长刀“大和守”那古朴的刀柄之上。
就是这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拔刀前的预备动作,却让始终全神贯注的丸目长惠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完美!
太完美了!
那一步迈出的幅度,精确到了毫厘,仿佛经过最严密的计算,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瞬间发力;
那五根手指触碰刀镡的力度、角度与分布,完全符合“体舍流”秘传中关于“构”之精要的最高描述;
那随着步伐而进行的、细微到极致的身体重心转移过程,流畅得如同山涧溪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这一切,都完美契合甚至超越了他毕生所追求的“体舍流”奥义,达到了理论上无懈可击的境地!
但正是这种超越常理的、冰冷的“完美”,让丸目长惠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窒息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巨大压力——
因为在那完美的动作之中,他感受不到任何属于“人”的温度、习惯与生命波动,只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理”在运转!
“锵——!”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能洗涤灵魂的刀鸣,如同沉睡的苍龙苏醒,骤然打破了回廊内死一般的寂静。
镜像手中的长刀“大和守”已然出鞘,雪亮的刀光并非刺目的闪耀,而是一道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光线与声音的、划破虚空的冰冷电芒,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波动,目标明确,直刺丸目长惠的咽喉要害!
这一刀,其速度已然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但更可怕的,是其中所蕴含的“意”——
那是一种将“冰火同流”之理推演到某种极致后,衍生出的、仿佛能斩断一切因果联系、让万物归于绝对“虚无”与“寂灭”的恐怖意境!
丸目长惠几乎是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多年苦修形成的战斗本能所驱动,同样以最快的速度拔刀迎击!
他的“大和守”在出鞘的瞬间,同样划出了一道符合“冰火同流”理念的、试图引导和化解对方力量的玄妙轨迹。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的清脆鸣响!
两柄无论外形还是气息都完全相同的太刀,那锋利无比的刀尖,在千钧一发之际,于两人之间的虚空中,精准无比地点在了一起!
没有预想中能量剧烈对撞的爆炸,没有狂暴气浪的翻滚冲击。
但一股无形的、直透心神本源、针对意志与信念的可怕冲击,却以那刀尖接触的微小一点为中心,如同水波般无声却猛烈地扩散开来!
丸目长惠只觉得浑身如遭雷击,剧烈一震,一股冰冷到仿佛能冻结思维、同时又炽热到似乎能焚尽灵魂的矛盾意念洪流,顺着相交的刀身,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狠狠撞入他的心神识海!
他苦心营造、引以为傲的“冰火同流”意境,在与镜像这更加纯粹、更加绝对、不含丝毫“杂质”的“理”正面碰撞的瞬间,竟然如同遇到了克星,隐隐出现了动摇与即将溃散的趋势!
仿佛他一直以来追求的“自然”与“圆融”,在对方那纯粹到极致的、冰冷的“道”的面前,显得如此……刻意,如此苍白无力!
他控制不住地踉跄着向后退出半步,才勉强凭借深厚的根基卸去那股直击心灵的冲击力,持刀的右手五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而反观对面的镜像,却依旧如同脚下生根般稳如磐石,已然优雅地收刀回位,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足以让寻常剑客心神崩溃的、蕴含着至理的一击,对它而言,仅仅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沾染在刀身上的尘埃。
“为何……为何会如此?”
丸目长惠紧握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心中第一次产生了如同深渊般的巨大迷茫与自我怀疑。
他所选择的道,难道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追求与自然合一,顺应天地规律,以臻至和谐圆融之境,这条路……难道走不通吗?
镜像不会,也不可能给他任何喘息与思考的时间。
它再次动了,这一次,它的身影仿佛彻底模糊了与这片回廊空间的界限,变得如同鬼魅般飘忽不定,难以捕捉。它的移动轨迹时而如同万载冰川般冷冽、沉凝、带着冻结一切的意志;
时而又如同地心岩浆般爆裂、迅疾、充满了毁灭所有的狂暴!
它的刀法已然彻底超脱了固定招式的束缚,而是将“冰火同流”的核心理念,完美地化入了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攻击之中,挥洒出的刀光,时而如冰河世纪骤然降临,寒意弥漫,冻结生机;
时而如沉睡火山轰然喷发,烈焰滔天,焚尽万物!
丸目长惠被迫打起十二分精神,将“体舍流”那追求身心合一、与环境共鸣的至高身法与精妙剑技施展到了自身所能达到的极致,在这片并不宽阔的回廊空间内,如同鬼影般极速辗转、腾挪、闪避,手中的长刀“大和守”已然化作一团将他周身护得密不透风的、流动的银色光幕。
他的动作在外人看来,依旧精准得如同机械,身法依旧灵动得超越凡俗,甚至因为面对这前所未有的压力而激发潜能,超水平发挥。
但只有丸目长惠自己内心深处清晰地知道,他此刻的应对,本质上是一种无奈的“模仿”——
他在下意识地模仿镜像所展现出来的、那更趋于“完美”的“冰火同流”形态!
他在用对方所阐释的、更加纯粹的“道”,来笨拙地对抗对方施展的“道”!
这无疑是一条注定走向失败的绝路!一条迷失自我、最终被同化吞噬的死路!
每一次刀剑的碰撞,那股纯粹的、冰冷的、不含任何情感的“理”之冲击,都会如同重锤般狠狠敲击在他的心神壁垒之上,让他对自身一直以来坚持的“道”,产生越来越深的怀疑与动摇。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而无形的精神漩涡之中,越是试图挣扎、试图去理解、试图去模仿,就陷得越深,距离真正的自我也就越远。
他曾经苦心追求的“自然”状态,在镜像那绝对理性的映照下,变成了充满匠气的刻意“表演”;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心灵“通透”,此刻看来,更像是某种可笑而不自知的“自以为是”。
“咔嚓!”
一声并非来自物质世界、而是源于精神层面的轻微脆响,在丸目长惠的灵魂深处清晰地回荡。
并非手中的太刀出现裂痕,而是他心中某种长久以来构筑的、关于“道”的认知框架,仿佛在内外交困的压力下,终于不堪重负,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蔓延开来的裂痕。
他的动作,因此而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短暂、却足以致命的凝滞,眼神中那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古井无波的通透与平静,被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深刻的困惑与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所取代。
镜像精准无比地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由内而外产生的破绽,它的刀光如同早已潜伏在阴影中、等待时机的致命毒蛇,骤然出洞!
刀锋以超越思维的速度,瞬间突破了丸目长惠那因心神动荡而出现缝隙的防御网,在他的左肩胛骨下方,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迅速浸透了他黑色的剑客服,在那片深邃的黑色上,晕开了一团刺目的暗红。
剧烈的、源自肉体的疼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丸目长惠近乎麻木的精神上,让他猛地从那种自我怀疑的泥沼中惊醒过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肩头不断涌出的、代表着生命活力的温热鲜血,又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对面那个依旧保持着完美姿态、眼神空洞冰冷的镜像,一个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照亮整个天地的巨大闪电般的明悟,骤然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茫与阴霾:
它在追求一种绝对的‘理’,一种极致的、不含任何杂质的‘道’!
它要斩尽一切属于‘人’的痕迹——包括情感的温度,包括自我的认知,包括……生命本身所蕴含的热度与不确定性!
但那冰冷绝对的‘道’,绝非我丸目长惠所求之道!
我的剑,是为了守护需要守护之物,是为了超越自身的极限,是为了印证我心中之‘道’!
但这一切的根基,是我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存在!
我的喜悦,我的愤怒,我的困惑,我的执着,我的仁念,我的杀机……
这些在它看来是需要剔除的“杂质”,正是构成“丸目长惠”这个独一无二、有血有肉的存在的根本!是我剑道灵魂的源泉!
冰火同流,其真谛并非要泯灭自我,完全消融于绝对的“自然”之中。
而是要以“我”之本心,作为驾驭冰火之理的舵盘!
让天地自然的规律,为我所用,融入我的意志,最终成就我丸目长惠独一无二、承载着我全部生命印记的剑道!
“镜中花,水中月……映照得再如何完美无瑕,终究是触摸不到的虚妄。”
丸目长惠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直起身躯,他甚至不再去理会肩头那依旧在流淌着鲜血的伤口,但他眼中的迷茫与痛苦之色,却已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磨难、认清并彻底接纳自我本质后的大觉悟、大坚定!
那光芒,深邃而耀眼。
他不再去徒劳地模仿镜像所展现的那种冰冷的“完美”,也不再刻意去维持那种看似超然的“自然”状态。
他只是无比平静地、再次举起了手中那柄仿佛与他心意相通、一同经历了这场心灵洗礼的“大和守”长刀,雪亮的刀尖沉稳地遥指镜像,整个人的气息,在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本质性的蜕变!
他不再是与周围环境努力融合,而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我即是这片空间的中心!
我的意志,便是此间新的法则!
“吾之道,乃承载吾生之重,映照吾心之光——是为‘我流’!”
话音落下的瞬间,丸目长惠动了。他的身影不再刻意追求飘忽难测,步伐不再严格遵循某种固定的规律,出刀的角度与时机,也不再追求理论上绝对的精准。
一切的动作,仿佛都信手拈来,随心所欲,却又在冥冥之中,暗合着天地间某种更加本源、更加宏大的至理,更重要的是,这其中深深地蕴含着他身为“丸目长惠”全部的意志、情感、记忆与生命的热度!
这一刀,不再是模仿而来的“冰火同流”。
而是真正属于他丸目长惠的、以心御剑、照见真我的——
“心剑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