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的手在蒸笼里顿了三顿。第三颗包子被她捏得皱巴巴的,糖霜混着水汽在掌心洇开,像极了那年九皇子蹲在她摊前,叼着根狗尾巴草非要抢她半块糖饼的模样。“婶子,甜得发齁。”他皱着鼻子把糖饼掰成两半,又塞回她手里,“留着哄小孙子,比给我这闲人强。”
“婶子!”隔壁糖画摊的阿福突然拔高了嗓门,“您看天上!”
王婶抬头。晨雾正被无形的手扯开,中央广场上不知何时立起一座黑碑。九丈九的高度直插云层,九尺九的宽度压得人喘不过气,表面光滑得能照见她鬓角的白发——可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圣碑!”卖糖葫芦的老张头突然跪了下去,糖葫芦串子摔在青石板上,红果滚得满地都是,“九皇叔他…他老人家无形无相,所以碑上不留字!”
“对!”卖菜的李嫂跟着跪下,菜筐里的青菜撒了一地,“前日我家娃说梦话,说看见九皇子摸他脑袋,说‘别记着我’。这碑就是他留的!”
阿福的糖画勺子当啷掉在案上。他盯着那面黑镜似的碑,忽然想起上个月暴雨夜,他的糖画摊被风掀翻,是个穿狐裘的公子蹲在雨里帮他捡铜杓子。“小同志,”那人冻得鼻尖通红,却笑得没心没肺,“这糖画做得比我前世公司楼下的老师傅差远了——不过比我强,我手笨,只会捏泥巴。”
“阿福哥?”捡红果的小丫头扯他裤脚,“你怎么也跪了?”
阿福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跪在地上。他喉咙发紧,对着那面空碑磕了个头,额头抵着青石板时,竟真听见有人懒洋洋地说:“烦不烦啊,跪这么齐,我躺着都硌得慌。”
消息长了翅膀。晌午未到,归心城所有街巷的百姓都涌到了广场。有抱着襁褓的妇人把孩子举得老高;有拄拐的老者一步三颤地挪过来;连平时最傲气的书院学子都捧着书简,对着黑碑肃立。
“留白者,大道也;无字者,万言也。”青衫书生站在石阶上朗朗诵读,书简上墨迹未干,“九殿下以无形载万物,以无铭纳千言,此乃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人群里爆发出喝彩。王婶挤在最前面,伸手想去摸碑,却被维持秩序的城卫拦住。她望着那面光滑的碑,忽然想起九皇子最后一次来她摊前的模样——裹着厚厚的狐裘,咳得直不起腰,却还是笑着把最后半块糖饼塞进她手里:“婶子,等我死了,您可别学那些傻子立碑啊。我最怕麻烦,碑多沉啊,搬都搬不动。”
“那我不立碑。”她当时红着眼眶应他,“我给您蒸糖包,天天蒸,您在天上闻闻香就行。”
可现在,她却跟着所有人一起,对着这面空碑叩首。
林诗雅是在黄昏时分到的。她踩着暮色穿过人群,道袍下摆扫过满地的香灰。百姓见了她,自发让出条路——星辰仙宗的圣女,连皇帝都要敬三分的人物。
可此刻她却像个普通的求拜者,指尖轻轻贴上碑面。凉意顺着指尖窜进经脉。林诗雅刚要运功抵御,眼前突然闪过片金芒。她瞳孔骤缩——那分明是谭浩!他叼着根草躺在归心宫的屋顶上,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嘴里还嘟囔着:“这破瓦片硌得我背疼,早知道让老玄把我那塌换成云绒被。”
“这不是回忆。”林诗雅后退半步,指尖掐出月牙印。她分明记得,谭浩最后那段日子根本没力气上屋顶;她也记得,自己曾站在檐下冷眼看着他,心里想着“不过是个将死的废物”。可此刻碑面映出的画面,比她记忆里的任何场景都鲜活。
“是共鸣。”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道心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不是因为看到谭浩,而是因为她终于看清,这面空碑根本不是为他而立。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那些着书立说的儒生,他们拜的是雪夜里有人替他们挡灾的温暖,是兵荒马乱时有人说“别怕,有我”的安心,是终于能把所有沉重的期待,都寄托在一个“不存在”的人身上的轻松。
“原来我们都在找借口。”林诗雅对着空碑轻声说,“找个不用自己扛起世界的借口。”
混沌深处,那团无名之火轻轻一颤。它本以为抹掉所有替罚者的记忆,切断所有关于“谭浩”的因果,就能彻底消散在天地间。可人类连“不存在”都能奉为神明——空碑、无字、无形,反而成了最完美的供奉容器。
“麻烦。”它无意识地泛起波动,像极了谭浩被吵得睡不着时的嘟囔。
下一刻,宇宙最底层的逻辑被轻轻拨动:【凡自称承载“谭浩遗志”之地,皆不得长久存形】。
归心城的黑碑最先出现裂痕。细密的纹路从碑底爬上来,像干涸的河床,又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百姓们跪得更齐了,香灰堆得更高了。有个小娃娃举着糖画跑过来,把画着兔子的糖饼贴在碑上:“九皇叔,这是我给您画的,您别生气好不好?”
“看!”书生指着裂纹大喊,“这是殿下在示警!连毁灭都是启示,我们要更虔诚!”
“对!”李嫂把刚蒸好的糖包供在碑前,“九皇叔肯定是嫌我们拜得不够勤!”
无名之火又颤了颤。这一次,波动里多了丝说不清的柔软——像谭浩当年摸着小娃娃的脑袋,说“傻孩子,糖画要趁热吃”;像他裹着狐裘给玄箴改民生策,说“老玄,别把百姓当棋子”;像他最后望着林诗雅,说“你看,我就说别立碑,多麻烦”。
它不再挣扎,只是静静看着人间。
玄箴是在深夜来的。他站在广场角落的屋檐下,看着被香火烧得通红的空地,看着跪在寒风里的百姓,看着那面即将崩解的黑碑。怀里的《转生禁令》草稿被他攥得发皱,墨迹在纸背晕开,像极了当年谭浩烧了他《赎罪录》时的焦痕。
“九殿下,”他对着风轻声说,“您说过不让我替。可这次…我得替您挡挡。”
晨雾又起时,归心城的百姓发现圣碑上的裂纹更深了。但没人在意——他们正忙着讨论,要在圣碑崩解的地方,建座更大、更空的新碑。
而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玄箴的笔落在纸页上,留下第一行字:“为防九皇叔魂魄流落轮回,特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