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小院比陈家逼仄,院墙是夯土的,墙角堆着半枯的柴禾,寒风一吹,卷起地上的碎雪和灰尘,扑在脸上又冷又糙。秀兰嫁过来已经半月,身上的红嫁衣早已换下,穿的还是出嫁前自己做的月白夹袄,只是袖口被磨出了毛边,领口也沾了些灶灰——这半月里,她几乎没闲过片刻。
赵老三的娘李氏是个尖酸刻薄的老太太,自打秀兰进门,就没给过她好脸色。每天天不亮就叫她起床,劈柴、挑水、做饭、喂猪,家里最累最脏的活全压在她身上。李氏则坐在廊下抽旱烟,时不时呵斥两句:“水挑少了!柴火没劈匀!饭煮硬了!” 稍有不顺心,就指桑骂槐,说她是“懒骨头”“赔钱货”“娶回来就是干活的,不是当小姐的”。
赵老三起初还算老实,每天下地干活,回家就坐在炕边抽烟,偶尔还会帮秀兰递个东西。秀兰心里曾有过一丝侥幸,或许日子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或许只要她勤快些、听话些,就能换来片刻安宁。可这份侥幸,在婚后第十天,被赵老三的拳头彻底打碎了。
那天是腊月初八,秀兰嫁过来的“回门日”,李氏却不让她回去,说“刚嫁过来就往娘家跑,不像话”,只让赵老三提了两斤糕点送回陈家。秀兰心里委屈,做饭时便有些心不在焉,蒸馒头时火大了些,馒头底部烤得有些焦黑。
李氏看到焦黑的馒头,当即就炸了:“你个没用的东西!连个馒头都蒸不好!我们家娶你回来是当媳妇的,不是当祖宗的!这么好的面,都被你糟蹋了!”
秀兰低着头,小声辩解:“娘,我不是故意的,火有点大了……”
“还敢顶嘴!”李氏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也破了皮,“我们家花了二十块彩礼娶你回来,不是让你跟我顶嘴的!”
秀兰被打得愣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赵老三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不仅没劝,反而皱着眉对秀兰说:“娘说你两句怎么了?你就不能让着点娘?做饭都做不好,还有脸顶嘴?”
秀兰看着赵老三,心里一阵寒凉。她想解释,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想说自己心里委屈,可话到嘴边,却被赵老三凶狠的眼神逼了回去。
那天晚上,赵老三喝了点酒,回到屋里,看到秀兰还在缝补白天被刮破的衣服,心里的火气莫名就上来了。“还在缝?白天的馒头都蒸不好,晚上还有心思做这些没用的!”
秀兰没说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针脚。
“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赵老三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娶你回来是让你伺候我和娘的,不是让你绣花缝补的!你以为你还是在陈家,有人护着你?”
秀兰抬起头,眼里满是恐惧:“我没有,我只是想把衣服缝好……”
“还敢犟嘴!”赵老三酒后的眼神格外凶狠,他抬手就给了秀兰一拳,打在她的肩膀上,疼得她瞬间就蹲了下去。“我告诉你,在这个家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敢不听,我就打你!”
秀兰被打得浑身发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赵老三平日里看着老实,发起火来竟然这么凶。那拳头又重又硬,落在身上像被石头砸了一样,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别打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秀兰哭着求饶。
赵老三打累了,才停下手,骂骂咧咧地躺在炕上睡着了。秀兰蜷缩在炕角,肩膀火辣辣地疼,心里满是绝望和恐惧。她想起宋茜临走时说的话,“受委屈了就回娘家”,想起袖筒里那点温热的钱,一个念头在她心里萌生:她要回娘家,她要逃离这个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秀兰一边小心翼翼地伺候李氏和赵老三,一边偷偷攒钱。她把宋茜给的钱藏在贴身的衣兜里,又把李氏偶尔给她的零碎钱省下来,心里盘算着,等攒够了路费,就偷偷跑回陈家。
可李氏看得很紧,几乎不让她踏出院子半步,就算让她去镇上买东西,也会让赵老三跟着。秀兰一直没找到机会,心里的恐惧却越来越深——赵老三的脾气越来越差,只要稍有不顺心,就对她非打即骂。有时候是因为她做饭慢了,有时候是因为她没把屋子打扫干净,有时候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因为赵老三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拿她发泄。
秀兰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她不敢让别人看到,只能穿着厚厚的衣服遮掩,夜里偷偷抹眼泪,抱着宋茜给她绣的鞋垫,想起嫂子的话,想起秀红的脸,心里就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她要回家。
终于,在一个雪后的清晨,李氏让秀兰去镇上买些针线,说是要给孙子做小衣服(秀梅生了儿子,李氏时常让秀兰做些小衣物送去)。这次赵老三要下地干活,没能跟着,秀兰终于找到了机会。
她揣着攒下的钱,一路小跑着往陈家赶。雪后的路很滑,她好几次都差点摔倒,身上的伤痕被牵扯得生疼,可她不敢停,只想快点回到娘家,回到那个有嫂子和妹妹的地方。
跑了将近两个时辰,她终于看到了陈家的小院。院角的枯菊还在,石板路上的积雪还没化,一切都那么熟悉。秀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
张仙凤正在院子里晒被子,看到秀兰跑进来,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秀兰?你怎么回来了?不在赵家好好伺候公婆,跑回来干什么?”
秀兰扑到张仙凤面前,哭着说:“娘,我求求你,让我留下来吧!赵老三他打我,他天天打我,我实在受不了了!”她一边说,一边拉开衣领,露出肩膀上青紫的伤痕,“娘,你看,他把我打成这样,我再待下去,迟早会被他打死的!”
张仙凤看到那些伤痕,眉头皱了皱,眼里却没有多少心疼,反而有些不耐烦:“不就是打了几下吗?男人都这样,年轻气盛,脾气上来了难免动手,忍忍就好了。”
“忍?”秀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掉得更凶了,“娘,他打得很狠,我身上到处都是伤,我怎么忍?我不想死,我想留下来!”
“你说什么胡话!”张仙凤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已经嫁出去了,是赵家的人了,怎么能说回来就回来?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不得笑话我们陈家?赵家花了二十块彩礼娶你,你现在跑回来,彩礼钱怎么办?你哥的婚事怎么办?”
“彩礼钱?”秀兰的心彻底凉了,她看着张仙凤,眼里满是失望和绝望,“娘,在你眼里,只有彩礼钱,只有哥哥的婚事,根本没有我的死活!我是你的女儿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狠心?”张仙凤也火了,指着秀兰的鼻子骂道,“我把你养这么大,给你找了个有地有粮的好人家,你还不知足!男人打媳妇是常有的事,哪个女人没受过丈夫的气?忍忍就过去了,日子久了,他就不会打你了。”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听娘的话,现在就回赵家去。好好伺候赵老三和他娘,别再胡思乱想。等你生了儿子,他自然就会对你好了,就像你姐姐秀梅那样。”
“秀梅姐是秀梅姐,我是我!”秀兰哭着喊道,“我不要生儿子,我只想活着!娘,你就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回赵家!”
“我说不行就不行!”张仙凤的态度坚决,“你要是不回去,赵家找上门来,我怎么跟他们交代?你哥的婚事怎么办?你想让我们陈家在村里抬不起头吗?”
这时,宋茜和秀红从屋里走了出来。宋茜的咳嗽还没好,脸色依旧苍白,看到秀兰满身是伤、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秀兰,你怎么了?”宋茜快步走上前,扶住她,看到她身上的伤痕,眼里满是心疼和愤怒,“赵老三打你了?”
秀兰点点头,哭着说:“嫂子,他天天打我,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想回来,可娘不让……”
“娘,秀兰都被打成这样了,你怎么还让她回赵家?”宋茜看着张仙凤,声音带着愤怒,“赵家就是个火坑,你让她回去,就是把她往死路上推!”
“你懂什么!”张仙凤瞪了宋茜一眼,“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不动手的?忍忍就好了!秀兰是赵家的媳妇,就得回赵家去,这是规矩!”
“规矩?”宋茜气得浑身发抖,“规矩也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秀兰是个人,不是物件,她有权利活下去,有权利不被打骂!娘,你不能这么狠心!”
“我狠心?我这都是为了她好!”张仙凤坚持道,“你要是再敢多嘴,我就把你也赶出去!”
秀红也拉着张仙凤的衣角,哭着说:“娘,你就让姐姐留下来吧,我不想姐姐被打死……”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张仙凤甩开秀红的手,“这事不用你们管,我已经决定了,秀兰必须回赵家!”
宋茜看着张仙凤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满是无力。她知道,跟张仙凤讲道理是没用的,在她眼里,女儿的命远不如彩礼和儿子的婚事重要。她转向秀兰,轻声说:“秀兰,别怕,嫂子给你钱,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
“不行!”张仙凤立刻阻止,“你敢给她钱,我就跟你没完!”她拉住秀兰的手,就想把她往门外推,“快走,跟我回赵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娘,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秀兰拼命挣扎着,眼泪混合着汗水,浸湿了头发。
“你不回去也得回去!”张仙凤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攥着秀兰的胳膊,“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到时候,你不仅要被赵老三打,还要被村里人笑话,看你怎么做人!”
秀兰看着张仙凤决绝的样子,看着宋茜和秀红无助的眼神,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知道,母亲不会救她,她就算跑了,也会被抓回来,到时候只会更惨。
她停止了挣扎,眼泪掉得更凶了,声音沙哑地说:“娘,我回去,我跟你回赵家。但我有一个条件,你让嫂子和妹妹送我回去,我想跟她们说说话。”
张仙凤点了点头:“可以,不过别耽误太久,早点回去,别让赵家着急。”
宋茜扶着秀兰,秀红跟在后面,三人慢慢往赵家走。路上,宋茜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塞到秀兰手里:“这里有五块钱,是我攒的,你拿着。要是赵老三再打你,你就拿着钱跑,去镇上找裁缝铺的女掌柜,她之前说过愿意收你当学徒。”
“嫂子……”秀兰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记住,别再忍了。”宋茜的声音带着哽咽,“你越是忍,他就越是得寸进尺。必要的时候,就反抗,保护好自己。要是实在不行,就找机会逃跑,嫂子永远在这儿等你。”
秀红点了点头,也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绣花荷包,递给秀兰:“姐姐,这是我绣的,你拿着。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自己受委屈。”
秀兰接过布包和绣花荷包,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冰凉,心里却有了一丝微弱的勇气。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认命,就算母亲不帮她,嫂子和妹妹也会支持她,她要好好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嫂子和妹妹。
到了赵家门口,张仙凤让宋茜和秀红回去,自己带着秀兰走进院子。李氏看到秀兰回来,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还以为你跑了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告诉你,别想着逃跑,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赵老三也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秀兰,眼神里满是凶狠:“下次再敢跑,我打断你的腿!”
秀兰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布包和绣花荷包。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更加艰难,但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忍让了。她要学会保护自己,要找机会逃跑,要摆脱这个火坑。
夜里,秀兰躺在炕上,听着赵老三熟睡的鼾声,心里满是坚定。她轻轻抚摸着身上的伤痕,又摸了摸手里的布包和绣花荷包,心里默默发誓:赵老三,李氏,你们等着,我不会一直受你们的欺负,我一定会逃出去,一定会为自己活一次。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寒风呼啸着,像是在为她的命运叹息。可秀兰的心里,却燃烧着一丝微弱的火苗。那火苗,是宋茜和秀红给她的希望,是她对自由的渴望,是她永不放弃的决心。她知道,前路漫漫,困难重重,可只要不放弃,就一定能等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