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回爬。身后那“咕噜咕噜”的水泡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像是水下有口巨大的锅被烧开了。冰冷的空气被搅动,带着那股甜腻的腐臭,形成一股股阴风,吹得他后背汗毛倒竖。
他不敢回头,拼命沿着来时的方形通道向上冲。脚下的淤泥更滑了,他几次差点摔倒,手在湿冷的岩壁上擦过,火辣辣地疼。怀里的黑石像一块活着的冰,疯狂地散发着寒意,似乎想把他冻僵在原地。
终于,前方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天光,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气息。他看到了洞口垂落的藤蔓。
“阿青!”他嘶哑地喊了一声,猛地冲了出去。
雨已经停了,天色依旧阴沉。阿青正紧张地守在船边,手持竹竿,死死盯着洞口。见他狼狈地冲出来,脸色一变。
“快走!”陈渡几乎是扑到船上,抓起船桨。
阿青二话不说,用力一撑岸边岩石,小船猛地荡离了那片土崖。
就在船离开的瞬间,他们听到身后那黑漆漆的洞口里,传出一声沉闷的、不似任何活物能发出的低吼。那声音不大,却震得人心头发慌,连水面都荡开了一圈不自然的波纹。
紧接着,一股墨汁般的黑水,混合着大量白色的碎骨和淤泥,从洞口猛地喷涌出来,溅在他们刚刚停船的水面上,滋滋作响,冒起淡淡的、带着异味的白烟。
阿青脸色煞白,看着那翻滚的黑水和不断涌出的骨骸碎片,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陈渡拼命划桨,小船像受惊的鱼一样窜向下游。他喘着粗气,把洞里看到的情形,骸骨山,黑水潭,壁画,还有那无字牌位入水后的异变,快速而低声地告诉了阿青。
“……那不是压舱石,那像是……祭品,或者钥匙。我把牌子扔进黑水潭,好像把里面的什么东西弄醒了。”陈渡的声音还带着跑脱力后的颤抖。
阿青回头望了一眼那还在汩汩冒着黑水的洞口,眼神里充满了惊惧。“河葬……那些画上,就是把尸体运到这种地方……”
她的话没说完,但两人都明白其中的含义。避水坞,西边的祭坛,这个葬洞,还有厄眼教,都和这古老而残酷的“河葬”传统脱不了干系。水旺的死,恐怕也只是这庞大阴影下的一角。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陈渡将船划得飞快,桨叶几乎要在水里翻出花来。他怀里的黑石依旧冰冷,但那股躁动似乎平息了一些,只是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寒意,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们顺着水流,想尽快回到相对熟悉的避水坞水域,哪怕那里同样危机四伏,至少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然而,当他们绕过一片生长着稀疏芦苇的浅滩,视线豁然开朗时,两人都愣住了。
前方,原本应该是避水坞那片依靠山崖、棚屋林立的水域。
但现在,水面上空荡荡的。
不是人空了,是那些依水而建、层层叠叠的棚屋、栈道,大部分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断裂的木桩和竹竿歪歪斜斜地戳在水里,水面漂浮着大量的碎木板、破渔网、杂物,一片狼藉。
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横扫而过。
只有少数几处地势最高的石屋还勉强立着,但也残破不堪。
洪水退了,但退得太快,太猛,带来的不是生机,而是毁灭。失去水体支撑和浮力的老旧建筑,在水位骤降时发生了大规模的坍塌。
整个避水坞,几乎被抹平了。
船上两人看着这片废墟,一时无言。雨后的空气冷冽,带着水腥和木头腐烂的气味。
“石根……他们呢?”阿青喃喃道。
陈渡划着船,缓缓靠近那片废墟。水很浅,船底不时擦到水下的杂物。他看到一些漂浮的衣物,一只裂开的木盆,半沉半浮的水缸……就是看不到人。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一夜之间,这里的人都随着那退去的洪水消失了。
难道……都被埋在了这片废墟底下?还是……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了石根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这河……要吃人了。不是一个个吃,是要……一口吞掉很多很多。”
这算不算是应验?
他操控着小船,小心翼翼地在残存的木桩和漂浮物间穿行,试图找到一点线索,或者一个活人。
就在他们靠近原来石根家那处较高的石屋附近时,陈渡的眼角瞥见水下一抹异样的颜色。
他停下船,用船桨拨了拨。
一具尸体浮了上来。是个避水坞的村民,面孔扭曲,眼睛圆睁,充满了恐惧。他的脖子上,赫然有着那个熟悉的、圆圈中间一点的黑色印记——厄眼。
但他的死因并非溺水。他的胸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撞开或者撕开的。
陈渡和阿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寒意。
这不是洪水坍塌能造成的伤口。
船桨又碰触到其他东西。接着,第二具,第三具尸体……从浑浊的水下浮现出来。大多都是避水坞的村民,死状各异,有的像是被重物砸死,有的身上有深可见骨的撕裂伤,还有几个,和第一个一样,胸口破开大洞。
无一例外,他们的脖子上,或手腕上,或裸露的皮肤上,都有着那个厄眼印记。
死亡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
这里显然经历了一场屠杀。不是在洪水退去时,就是在退去之后。
是谁干的?守墓人?还是那些刺客背后的势力?或者……是洞里那被惊醒的“东西”?
陈渡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不再搜寻,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死亡水域。
就在他调转船头,准备驶离时——
“咳……咳咳……”
一阵微弱至极的咳嗽声,从旁边半塌的石屋后面传了出来。
还有人活着!
陈渡立刻将船划了过去。绕到石屋后面,只见一个人影蜷缩在几块垮塌的木板和乱石形成的狭小缝隙里,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瑟瑟发抖。
是石根。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苍老和狼狈,脸上带着擦伤,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声响。当陈渡的船靠近时,他像是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缩,直到看清是陈渡和阿青,那浑浊的眼睛里才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复杂的光。
他没死。但他看起来,和死了也差不多。
陈渡跳下浅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发生了什么事?”陈渡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石根抬起头,雨水和泥污混在一起,从他脸上流下。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嘶哑声,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
“……来了……都……死了……”
“谁来了?”
石根浑身一颤,眼里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他猛地抓住陈渡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指甲几乎掐进陈渡的肉里。
“黑……黑水……”他嘶喊着,声音扭曲变形,“河葬……开始了……它醒了……我们都得……陪葬……”
他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话,手一松,整个人瘫软下去,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和喃喃自语。
陈渡看着状若疯癫的石根,又抬头望向那片死寂的废墟和漂浮的尸体。
黑水醒了。
河葬,开始了。
他和阿青站在齐膝深的冰冷河水里,四周是死亡和毁灭。而怀里的那块黑石,正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寒意,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