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下去后,林远没有立刻放下它。那四个字——“你爸错了”——像一块沉石压在呼吸之间。他把手机翻过来扣在桌上,转身拉开窗帘一角。天还没亮透,街对面的早点摊冒着白气,一个穿灰外套的男人站在路灯下看表,站了快十分钟。
他松开手,布料重新遮住玻璃。
桌上的笔记本翻开在“拾音计划”那一页,字迹工整,条目清晰。昨晚分配的任务已经启动:李薇负责档案日志比对,陈小雨追踪张某行踪,他自己则盯着所有异常操作的时间节点。他们不能再等了。
不到七点,李薇先到了。她把一张纸放在桌上,手指点了点其中几行:“这七份‘不予受理’的案子,上传时间全是凌晨两点零七分,Ip地址相同,设备标识也一致。”她顿了顿,“而且系统记录显示,这些文件最初提交时都是正常流程,后来才被批量归入‘作废’类。”
林远接过纸,目光扫过那些数字。这个时间点太准了,不像随机操作。
九点整,陈小雨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部旧手机。“张某昨天晚上十一点四十六分进了镇政府,早上一点二十三分出来。门口监控拍到他提了个黑色塑料袋,离开时塞进了电瓶车前筐。”她把手机连上电脑,调出一段模糊影像,“他还去了镇府旁边那家打印店,在扫描仪前待了六分钟。”
“就是这家。”林远从包里取出一张手绘草图,是之前摸排时画的镇区平面图。他在打印店位置打了个圈,“老式设备,没有自动清除功能。如果用过U盘,数据可能残留在缓存里。”
“我已经联系了懂固件的人。”陈小雨说,“对方能远程提取扫描仪的操作日志,但需要确认设备型号和接口协议。”
“去弄。”林远看着她,“越快越好。”
李薇皱眉:“可我们现在出不了门。我刚才下楼买早餐,发现那个卖豆浆的摊主一直盯着我们这栋楼。还有辆皮卡停在巷口,两天没动过了。”
“那就不出去。”林远走到墙边,打开临时架设的路由器面板,“所有信息走加密通道,联系人用中转号。你们谁都不露面。”
中午十二点十七分,技术人员传来消息:成功恢复打印店扫描仪的部分存储数据。里面有一段操作日志,记录了一次pdF文件的生成过程,时间是三个月前的某天凌晨两点零五分,来源设备为“USb-09”。
附件里还有一份扫描件。
林远点开文件时,房间安静得只剩下风扇转动的声音。
标题写着《赵立群项目资金流向明细表》。表格内容完整,列出了三笔财政拨款的流转路径:从镇财政账户转入一家名为“宏达建设”的公司,再通过三次转账分散至五个私人账户,最后一栏标注了收款人姓名、身份证号及银行支行名称。
“这三个名字……”李薇凑近屏幕,“其中一个姓周的,是镇里分管城建的副职。另一个姓吴的,去年被评为‘廉政先进个人’。”
陈小雨翻到最后一页,指着底部一行小字:“审批签字栏这里,有手写签名的电子扫描痕迹。虽然模糊,但笔画走向和司法所对外公示的审批样本高度相似。”
林远没说话,打开另一个文档,是他们早前收集的一份银行流水片段。那是张秀兰姐姐生前寄给亲戚的半页复印件,只留下一笔两万八千元的进账记录,时间与表格中第二笔转账完全吻合。
“不是巧合。”他说。
下午三点,他们完成了第一轮交叉验证。除了一份材料缺少原始数字签名外,其余信息均可与已有证据相互印证。这份pdF虽非正式文书,但结合操作时间、设备痕迹、资金流向和第三方记录,已形成初步证据链。
“问题在于,怎么证明这不是伪造的?”李薇问。
“我们不靠它单独成立。”林远打开摄像机,固定在桌面支架上,“现在开始录制全过程。从接收到文件、核对数据、生成校验码,到双备份封存,全部留痕。”
他将文件导入专用工具,生成ShA-256哈希值,并打印出结果单据。随后把原始pdF、校验码、视频记录和三人签署的情况说明打包,存入两个独立U盘。
“一份留在我们手上,另一份交给联络人带回市局保险柜。”他把U盘放进内袋,拉好西装衬衣的扣子,“不能发,不能传,只能物理移交。”
“可联络人昨天说南巷一带有陌生人活动。”陈小雨提醒,“万一交接途中出事?”
“那就改变路线。”林远拿出一张新的行动草图,“原本计划走东桥,现在改由西河堤绕行,中途换乘两次共享单车,最后步行穿过农贸市场后巷。全程无监控直连,也不经过任何固定卡口。”
李薇抬头:“你打算亲自送?”
“我不去。”林远摇头,“你去。骑车出门时戴帽子和口罩,背包换成帆布袋。如果发现有人尾随,立即放弃任务,原路返回。等下一个窗口期再试。”
“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八点。赶早市高峰。”
陈小雨忽然开口:“张某那边也有动静。他刚离开打印店,往镇政府方向去了。这次没骑车,是走路过去的。”
林远看了眼时间:四点零三分。
“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去一趟。”李薇补充,“好像是交什么日报材料。”
林远起身走到白板前,在“张某”名字下方画了一条横线,连接到“扫描仪”“上传终端”“财政审批”三个节点。然后在中间写下两个字:中转。
“他不是决策者,是执行人。”他说,“有人让他做事,他照做。文件从哪来,他就往哪送。真正的源头不在他这儿,而在能决定哪些材料要被‘处理’的人手里。”
“也就是说,这份资金表之所以会被打印、被上传,是因为有人需要它消失。”陈小雨接道,“但它在被删除前,被人抄了一份出来。”
“也许不是为了保存证据。”林远低声说,“是为了留个底,以防将来被反咬一口。”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
李薇打破沉默:“我们现在有了东西,可还是动不了人。没有执法权,没法冻结账户,也不能公开披露。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
林远走到窗边,再次掀开一道缝隙。那个穿灰外套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在楼下慢悠悠地来回走动。她的帽子压得很低,但从角度判断,视线始终朝着这扇窗户。
他放下帘子。
“我们不需要动手。”他说,“只要让该看见的人看见就行。”
“你是说警方?”
“不只是警方。”他转向她们,“而是所有还在乎程序真实的人。郑世坤能压案十年,靠的不是一个人,是一整套默认规则的存在。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个规则撕开一道口子,让光照进去。”
陈小雨低头整理U盘包装,忽然问:“如果他们发现数据被拿走了呢?”
“会发现的。”林远说,“那个系统设置了静默报警机制,一旦尝试访问隐藏目录就会触发。他们可能已经在查是谁动了数据。”
“那我们其实已经暴露了。”
“所以动作要更快。”他拿起背包,从夹层取出一枚别针,轻轻别在领口。金属冰凉,触感清晰。
这是父亲留下的东西。十年前,他曾亲眼见他在灯下摘下律师徽章,放进抽屉,再也没拿出来过。
今天他戴上了它。
“今晚所有人休息。”他说,“明早八点,陈小雨出发交接。在此之前,关闭所有非必要通讯,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不要接任何陌生来电。”
两人点头。
林远走到门边,握住把手前停顿了一下。
“记住一件事。”他背对着她们说,“我们现在拿的不是证据,是一个选择的机会。有人可以选择闭眼,但我们不能。”
他拉开门。
走廊尽头的消防指示灯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