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五,京师。
春寒料峭,积雪未融。镇国摄政王府(原武安侯府扩建)内却暖意融融,十余处地龙昼夜不熄。林惊澜斜倚在紫檀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韩灵儿正为他施针,针尾微微颤动,引动体内残余的寒气。“王爷今日脉象平稳许多,玄珠寒气已被地火阳气压制了七成。只是……”她蹙眉,“胸口檀中穴处,仍有一缕极阴之气盘踞不去,与紫阳真气形成微妙对峙。寻常汤药针石恐难根除。”
“无妨。”林惊澜声音平静,“能与本王真气对峙数月而不散,这玄珠阴寒之力倒也不凡。徐徐图之便是。”
正说着,苏云裳端着一盅参汤进来。她今日穿着藕荷色锦缎袄裙,外罩银狐比甲,发髻间只簪一枚白玉兰簪,端的是清雅娴静。“王爷,太后宫中刚遣人送来了百年高丽参,妾身已炖了参汤,趁热用些。”
林惊澜接过,目光落在她眉间一抹隐忧上:“朝中又出事了?”
苏云裳轻叹一声,在榻边坐下:“今日早朝,礼部尚书刘文正联合十三位御史,上疏弹劾方清雨方侍郎‘清丈田亩手段酷烈,逼死士绅,扰乱地方’,要求将其革职查办。奏疏中……还隐隐提及王爷‘纵容下属,擅改祖制’。”
“终于来了。”林惊澜冷笑,饮了一口参汤,“方清雨现在何处?”
“方侍郎今晨已递了请罪折子,自请停职待参,此刻应在户部衙门整理案卷。”苏云裳低声道,“妾身已让楚瑶姐姐打听过,刘文正此番动作,背后有魏国公徐弘基、成安侯(已故赵炳忠)余党、以及江南几家豪族的影子。他们联合施压,连李光弼阁老都暂未表态。”
林惊澜闭目思索片刻:“方清雨在河南清丈,动了多少田亩?”
“据报,已清出隐田四十七万余亩,追缴历年欠赋白银八十二万两,涉及卫辉、开封两府三十六家豪族。”苏云裳顿了顿,“其中……有魏国公府的三个庄子,约九千亩;成安侯余党控制的漕帮隐匿田产两万余亩;江南沈家(非沈墨瞳本家)在河南的寄庄五千亩。”
“难怪狗急跳墙。”林惊澜睁开眼,“方清雨做得没错。这些田亩若不清理,朝廷赋税年年短缺,流民永无安置之地。刘文正等人,无非是既得利益受损罢了。”
韩灵儿收起银针,忍不住道:“可他们打着‘祖制’‘仁政’的旗号,在朝堂上占据大义名分。王爷若强行回护,恐落人口实。”
“大义?”林惊澜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真正的大义,是让百姓有田可耕,有粮可食,而不是守着所谓‘祖制’让豪强兼并、国库空虚。”他看向苏云裳,“传我话:第一,方清雨不必停职,继续主持清丈,但可暂缓河南,转向山西试点,避开锋芒。第二,让柳如烟查清刘文正等人的田产底细,尤其是隐匿部分。第三,请赵清璇郡主以宗室名义,宴请几位持中立态度的老亲王,透个风——清丈所增赋税,可部分用于宗室禄米发放。”
苏云裳眼睛一亮:“王爷这是要……分化瓦解?”
“不止。”林惊澜目光深远,“告诉方清雨,清丈之时,可对配合的士绅给予‘减赋一至三年’的优惠,对主动报垦荒田者给予种子、耕牛扶持。一味强硬不可取,需刚柔并济。另外……”他顿了顿,“让沈墨瞳从江南调拨一批新式农具、高产稻种,以‘摄政王府助农’名义,免费发放给河南受灾州县。民心所向,比朝堂攻讦更重要。”
“妾身明白了。”苏云裳起身,“这就去办。”
她离开后,澹台明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这位西域王妃今日穿着火红色胡服,腰间缠着金丝软鞭,异域风情扑面而来。“王爷,陈芷兰姑娘的梦境又有新进展。”
“哦?”林惊澜坐直身体。
澹台明月走进来,取出一卷羊皮纸摊开,上面是用西域文字和奇特符号绘制的图案。“根据陈姑娘连续七夜的梦境记录,那座‘黑色宫殿’的位置正在移动,轨迹自东北向西南,目前已至……”她手指点在中原某处,“太行山脉与黄河交汇一带,具体位置模糊。但梦境中出现了一个新符号。”
她指向羊皮纸角落:一个由三道波浪线贯穿圆环的标记。
“这是……水?”林惊澜凝神。
“不止。”澹台明月神色凝重,“在我的故乡,类似符号代表‘深渊之眼’或‘地脉节点’。结合陈姑娘描述的宫殿‘渴求灵魂信仰’,以及寒龙事件中‘冰魄玄珠’镇封地脉的特性……属下怀疑,这溟渊秘藏,很可能与镇压某些古老存在的‘封印体系’有关。”
林惊澜心中一震:“你的意思是,寒龙并非孤例?这世间还有类似的……东西被封印着?”
“很有可能。”澹台明月点头,“而且陈姑娘梦中的‘钥匙’,或许就是打开或加固这些封印的关键。圣火教寻找溟渊秘藏,幽冥老人觊觎寒龙之力,恐怕都不是偶然。”
正说话间,陈芷兰端着药碗进来,听见最后几句,轻声道:“昨夜梦境中,我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反复念着‘八荒镇守,四极维天。龙脉既断,渊门将开’。”
“八荒镇守,四极维天……”林惊澜低声重复,“这像是某种镇守天下的阵法口诀。龙脉既断——难道指的是前朝气运已衰?渊门将开……溟渊之门?”
他忽然想起长白山地宫中,那面刻满星图的石壁,以及幽冥老人临终前癫狂的呼喊:“祂们要醒了……都要醒了……”
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此事需从长计议。”林惊澜压下心中震动,“明月,你继续协助芷兰记录解析梦境。同时,通过秦般若的江湖渠道,暗中查访有关‘八荒四极’‘龙脉镇守’的古籍传说。但务必保密,不可打草惊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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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龙抬头。
京师看似平静,暗流却愈发汹涌。
摄政王府书房内,林惊澜正在批阅奏章。伤势未愈,他不能久坐,每半个时辰便需躺下休息。但朝政千头万绪,容不得半点松懈。
柳如烟推门而入,带来最新情报。
“刘文正等人并未罢休。他们暗中联络了南京六部几位致仕老臣,准备联名上‘万言书’,直指新政‘动摇国本’。此外,漕运总督曹永淳虽已下狱,但其党羽仍在运河沿线活动,近日有多处漕粮仓库‘意外失火’,损失粮食近十万石。”
“狗急跳墙,开始烧粮了。”林惊澜笔尖一顿,“可查到纵火者?”
“抓了几个替死鬼,都是当地泼皮,背后指使者藏得很深。”柳如烟冷笑,“不过,妾身已让‘听风阁’盯紧了运河几个关键码头。另外……”她压低声音,“魏国公徐弘基三日前密会了南京守备太监张诚,似乎有意拉拢内廷。”
“张诚?”林惊澜记得此人,是太后身边老人,掌管南京内库,地位特殊。“他想做什么?”
“还不清楚。但张诚有个干儿子,现任徐州卫指挥佥事,掌控运河一段防务。”柳如烟道,“妾身已派人盯紧徐州。”
林惊澜沉吟:“太后那边态度如何?”
“太后近日称病,免了后宫晨谒。但楚瑶姐姐从尚宫局打听到,太后私下召见过刘文正的夫人,赏了一对玉如意。”柳如烟顿了顿,“不过,太后也单独召见了赵清璇郡主,询问宗室对新政的看法。郡主按王爷吩咐,陈述了‘清丈增赋可补禄米’之利,太后未置可否。”
“是在观望。”林惊澜了然,“传话给慕容婉:辽东防线保持警戒,但可适当‘示弱’,制造些小败仗,让朝中某些人觉得‘北疆不稳,摄政王威信受损’。”
柳如烟一怔:“王爷这是要……引蛇出洞?”
“既要钓鱼,总得下饵。”林惊澜眼中寒光一闪,“有些人藏得太深,不让他们觉得有机会,怎么会跳出来?”
“妾身明白了。”柳如烟颔首,“还有一事:萧玉若妹妹从江南来信,说沈家本族(沈墨瞳娘家)几位族老近日抵达京城,似有意拜访王爷,谈‘合作’之事。”
“沈家族老?”林惊澜想起方清雨清丈触及的江南沈家寄庄,“怕是来者不善。让云裳安排,三日后在王府设宴接待。通知沈墨瞳,让她有个准备。”
“是。”
柳如烟退下后,林惊澜放下笔,走到窗前。
庭院中,几株老梅还未谢尽,点点残红映着未化的积雪。韩灵儿正带着几个小丫鬟在采摘最后一批梅花,说要制“梅花醒神香”。陈芷兰在一旁帮忙,偶尔抬头望向书房方向,目光相遇时,她浅浅一笑。
这般宁静景象,却让林惊澜心中愈发警惕。
山雨欲来风满楼。
新政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朝野反对势力正在集结。而溟渊秘藏的线索、寒龙事件的余波,更暗示着超乎常人想象的危机正在逼近。
他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紫阳真气运转时,胸口那缕玄珠阴寒之气便如针扎般刺痛。
三个月静养……时间太紧迫了。
但有些事,等不得。
“王爷。”楚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捧着一叠文书,“内阁送来的急报:陕西爆发民变,乱民攻占白水县,打出‘均田免赋’旗号,号称十万之众。三边总督请调大军镇压。”
林惊澜转身,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十万?虚张声势罢了。但能攻占县城,说明地方官府的掌控力已弱到极点。”他沉思片刻,“令杨镇山率本部三千精兵,并调西北‘惊澜军’两千,前往平定。切记:首恶必惩,胁从可抚。开仓放粮,就地安置流民。让方清雨派得力助手随军,战事一停,立即清丈当地田亩,分田予民。”
“是。”楚瑶记录,又补充,“另外,朝鲜国正式使团已至京师,递交国书请罪,并带来贡米十万石、人参千斤、战马五百匹。使团正使是朝鲜王侄李琮,副使……是位女子,称‘贞明翁主’,据说是朝鲜王最宠爱的女儿,精通汉学,此次主动请缨前来。”
“女子为副使?”林惊澜挑眉,“倒是少见。安排礼部接待,三日后本王在王府设宴接见。”
“还有……”楚瑶声音更低,“太后宫中传出消息,陛下(三皇子)近日常做噩梦,梦见‘黑龙噬日’,太医院束手无策。太后有意请高僧或道士入宫祈福。”
黑龙噬日……
林惊澜心中一动,想起陈芷兰梦境中的黑色宫殿。
是巧合,还是某种征兆?
“知道了。”他面上不动声色,“祈福之事,让太后决断便是。但入宫之人,需经严格排查,你亲自把关。”
“妾身明白。”
楚瑶退下后,林惊澜重新坐回案前。
案头堆积的奏章,仿佛一座座小山。西北民变、朝鲜使团、朝堂攻讦、漕运乱象、沈家族老、溟渊线索、皇帝噩梦……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而他的身体,还需至少两个月才能恢复战力。
窗外,韩灵儿捧着一瓶新摘的梅花进来,插在案头青瓷瓶里。清香弥漫,稍稍驱散了室内的压抑。
“王爷,该服药了。”她轻声说。
林惊澜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放下碗,他看向瓶中寒梅。
冰雪压枝,犹自绽放。
这天下大局,亦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