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南京，热浪翻滚，蝉鸣聒噪。叙功授勋的喧闹早已散去，浮华的赞美被一种沉重而尖锐的猜疑所取代。蒋介石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阴郁的剪影，他手中捏着一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绝密报告。站在他面前的，是军统局局长毛人凤，垂手肃立，面无表情，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齐五（毛人凤字），”蒋介石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不安，“这份报告，还有这几份战报对比分析，你都仔细看过了？” 他将手中的文件轻轻扔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校长，学生已仔细研读。”毛人凤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那份报告，是他麾下特工结合多方情报，对楚云飞部自进入东北以来历次作战的“异常”表现进行的综合分析。报告指出，楚云飞部虽屡有“战功”，但存在诸多疑点：避实就虚、保存实力意图明显；与共军交战往往“恰到好处”，鲜有死战；关键时刻“增援”迟缓，“解围”时机巧合；其对重要厂矿的“保护”过于积极，甚至不惜违抗上命；其战报措辞精妙，常能化解上峰责难……结论隐晦却尖锐：楚云飞其心难测，纵无通敌实据，亦有拥兵自重、首鼠两端之嫌，不可不防。
“青天白日勋章……”蒋介石冷笑一声，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桌上那枚刚刚由他亲手颁出的、熠熠生辉的勋章，仿佛那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楚云飞……他是能打仗，忻口、中条山，确是悍将。可到了东北，他怎么就变得如此……‘精明’了？每次都能险中求生，每次都能‘功成’身退，却始终无法给林以致命一击！杜光亭（杜聿明）催他进兵，他总是推三阻四，言必称困难！这次四平，明明可以乘胜追击，他却止步于十亭河！这哪里是‘力有未逮’？这分明是……养寇自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和一丝被“愚弄”的羞怒。楚云飞在东北的表现，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多疑的心中。他需要的是能彻底消灭共军的“利剑”，而不是一块看似坚固、却总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挡一下的“盾牌”。更让他不安的是，楚云飞并非他的嫡系，其部队有一定独立性，战功赫赫又深得部分美军顾问赏识，若其真有异心，后果不堪设想。
“校长明鉴。”毛人凤适时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诛心，“楚云飞确有大才，然其用兵，过于爱惜羽毛，缺乏对党国事业的绝对忠诚与献身精神。观其在东北所为，保全实力之心，远胜于剿灭共匪之志。长此以往，恐非党国之福。且其与共军交战，界限模糊，虽无实据，但‘默契’之说，在军中已有流传，于军心士气，大有影响。”
“默契？”蒋介石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死死盯住毛人凤，“你是指……他可能与共党有勾结？”
“学生不敢妄断。”毛人凤低下头，“然防微杜渐，不可不察。尤其值此戡乱救国关键时期，东北战局关乎全局，绝不容有任何闪失。”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蒋介石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走到巨大的中国地图前，目光死死锁定在东北那片广袤的土地上，脸色阴晴不定。撤换楚云飞？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楚云飞就像一匹难以驾驭的烈马，用得好，可冲锋陷阵；用不好，可能反噬其主。如今东北局势糜烂，更需要的是绝对听话、敢于拼命的将领，而不是一个心思难测的“聪明人”。
“陈明仁……”蒋介石突然喃喃自语。刚从四平惨败、狼狈突围出来的陈明仁，是他嫡系中的嫡系，虽然新败，但忠诚毋庸置疑，且与楚云飞素有嫌隙（因四平见死不救的旧怨）。“若以陈明仁替换楚云飞，执掌该纵队……你看如何？” 他像是在问毛人凤，又像是在问自己。
毛人凤眼中精光一闪，立即接口：“校长英明！陈司令官对校长忠心耿耿，作战勇猛，虽有四平之失，乃非战之罪。若由其接掌楚部，必能整肃军纪，激发士气，对共匪采取更积极之进攻态势！且可借此机会，将楚部彻底融入我中央军体系，消除隐患。”
“嗯……”蒋介石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之色，“楚云飞……终究是晋绥军出来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战局艰难，不能再容此等跋扈之将拥兵自重了！” 他走回书桌，拿起毛笔，沉吟片刻，便欲写下手令。
就在笔尖即将触到纸张的瞬间，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侍从室主任匆匆而入，呈上一份刚收到的、来自沈阳的加急电报。
“委座，杜聿明长官急电！”
蒋介石眉头一皱，接过电报，迅速扫过。电文是杜聿明发来的，内容正是关于东北近期战局及楚云飞部的安排建议。杜聿明在电文中，一方面“客观”陈述了楚云飞部“解围四平”之功及目前休整状况，另一方面，却以极其凝重的语气，强调了当前东北敌我态势的严峻性：林主力虽暂退，然实力未损，正酝酿更大攻势；国民党军各部经夏季苦战，伤亡惨重，疲惫不堪，亟需稳定；楚云飞部久经战阵，熟悉敌情，官兵信服，若在此时临阵换将，恐引起该部官兵疑虑甚至骚动，给共军以可乘之机，动摇整个东北防线！杜聿明最后“恳切”建议，值此用人之际，当以稳定军心为第一要务，对楚云飞应“暂加安抚，严令其整军再战，以观后效”，待局势稍稳后再议。
杜聿明的电文，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蒋介石刚刚燃起的“换将”怒火上。他拿着电报，久久不语。杜聿明是他在东北的最高军事长官，其意见不容忽视。杜聿明力保楚云飞，固然有其稳定局面的考量，但其中是否也夹杂着对嫡系陈明仁的不满或对楚云飞能力的某种依赖？东北局面已经够乱，若因换将导致楚云飞部生变，甚至倒戈，那真是万劫不复了！
笔，悬在半空，最终没有落下。蒋介石缓缓放下毛笔，将杜聿明的电文轻轻放在桌上，脸上阴云密布，眼神变幻不定。撤换楚云飞的决心，在现实的重压和杜聿明的劝谏下，动摇了。
“告诉杜光亭，”蒋介石对侍从室主任挥了挥手，“准其所请。着令楚云飞部加紧休整，补充兵员械弹，固守现有防区，没有命令，不得擅自行动。另，密电杜聿明，让其对楚部加强……‘关照’。”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是！”侍从室主任躬身退出。
书房内再次剩下蒋介石和毛人凤。蒋介石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
“齐五，换将之事，暂缓。”他背对着毛人凤，声音低沉，“但对此人，须臾不可放松警惕！增派得力人员，渗透其部，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特别是其与共区之任何可疑联系！一有实据，立即报我！”
“学生明白！定当安排妥当！”毛人凤肃然应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化为更深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