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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江进了冬月,就算上了冻。那风,跟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顺着脖领子往里钻,能把棉袄棉裤都吹透。江面还没封严实,中间留着一道幽幽的、墨绿色的水道,像条冻不死的长蛇,摆渡人老王就靠这道活气儿过日子。他的船是条老旧的木船,传了三代,船帮上结着一层亮晶晶的冰甲子,厚得能当磨刀石,人上去得横着脚挪,一不留神就能出溜到江里去——那江水,这会儿能冻掉人的脚趾头。

老王今年五十八,下巴上的胡茬子硬得像钢针,沾着白花花的霜,看着比实际年纪老相。他老伴走得早,独生子在城里打工,一年到头回不来一趟,这嫩江和老木船,就是他最亲的伴儿。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揣着个烤得热乎乎的玉米面窝头,踩着雪咯吱咯吱去江边,解开拴在歪脖子柳树上的缆绳,一撑桨,船就顺着水流滑出去,船底划过水面的声音,比村里的鸡鸣还准时。

这天傍晚,雪沫子横飞,跟撒白面似的,能见度不足三丈。老王送完最后一批赶集回来的村民,正准备收船,眼瞅着上游漂来个黑乎乎的东西,借着灰蒙蒙的天光看,像块被水泡透的木头,可又比普通木头沉实,在浪里不翻不滚,稳稳地往下漂。等漂到近前,老王才看清,是半截子碗口粗的木头,看纹路像是柞木,可颜色不对——不是柞木的深棕,而是透着点暗红,像浸过血似的。

“怪玩意儿。”老王嘀咕一句,用船桨把木头勾到船边。一摸,冰凉刺骨,可入手沉得压手,不像是泡了水的朽木。他试着往江里按了按,木头纹丝不动,密度大得惊人。这时候的嫩江,水寒得能冻裂石头,普通木头早该冻得发脆,这玩意儿却硬邦邦的,纹理里像藏着股劲儿。老王心里一动——他那把老桨用了五年,桨头都磨圆了,正愁没合适的木头换新的,这半截子木头,长短粗细刚刚好。

他把木头扛到肩上,沉甸甸的压得肩膀发麻。雪沫子落在脖子里,化了凉丝丝的,可他没觉得冷,反倒觉得那木头透着点若有若无的暖意,顺着肩膀往骨头缝里钻。回到江边的小木屋,老王把木头靠在墙角,点上煤炉子,通红的火苗舔着炉壁,映得木头的暗红色更明显了。他蹲在旁边瞅了半天,越看越喜欢,这木头的纹理顺着劲儿走,做船桨肯定结实,说不定比他爷爷传下来的那把还好用。

接下来的三天,老王没出工,一门心思打磨那根木头。他用刨子细细地刮,木花卷着卷儿掉下来,不是普通柞木的浅黄色,而是带着点粉白,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腥气,不像木头味儿,倒像刚从江里捞上来的鱼血味儿。老伴在世时,总说他干活太较真,一根柴都要劈得整整齐齐,这会儿打磨船桨,更是连一点毛刺都不肯留。他用砂纸从粗到细蹭,手指磨得发红,木头的形状渐渐出来了——桨头宽而扁,桨柄圆而滑,握在手里刚好贴合掌心的纹路,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新桨做好的那天,天放晴了,嫩江的冰又结厚了些,水道窄得像条带子。老王扛着新桨去船上,老桨往船板上一放,新桨往水里一插,“哗啦”一声,水花儿溅起来,带着碎冰碴子。划起来格外省力,桨头切开江水时几乎没有阻力,船走得又快又稳,比老桨顺溜十倍。“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老王乐得嘴都合不上,对着江面念叨,“老江啊,你送我的这宝贝,我可得好好用着。”

变故是从第七天夜里开始的。那天村里的李婶家孩子发高烧,烧得说胡话,村里的卫生所治不了,得连夜送江对岸的镇医院。老王揣着李婶塞的两个煮鸡蛋,扛着新桨就出了门。雪又开始下了,不大,像柳絮似的飘着,月亮被云遮着,江面黑得像墨,只有船头挂的马灯,投出一圈昏黄的光,勉强照亮桨头划破水面的影子。

船行到江心,老王突然听见一声模糊的呼救:“救……救我……”声音很轻,像是被江水泡过,黏黏糊糊的,顺着风飘过来。他心里一紧,停下桨往四周看,江面上空荡荡的,除了他们的船,连个漂浮物都没有。“谁?谁在喊?”老王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荡开,只有风声和水流声回应他。

“王大爷,您咋了?”船舱里的李婶抱着孩子,声音发颤。孩子烧得厉害,小脸通红,嘴里哼哼着。

“没啥,可能是风声。”老王摇摇头,重新拿起桨划船。可他心里直突突,那声音太清楚了,不像风声,倒像个男人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绝望的哭腔。这嫩江他撑了四十年船,夜里行船也常有,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

送完李婶和孩子,老王独自撑船返回。天更黑了,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洒在江面上,泛着冷幽幽的光。他刚划了没几下,那呼救声又响了:“救……救我……”这次更清晰,就在船尾的方向。老王猛地回头,船尾空无一人,只有江水顺着船帮往下淌,在月光下像一条条银线。

他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握着船桨的手都出了汗。新桨的木柄滑溜溜的,像是沾了水,可他明明戴着手套。他低头看向水面,马灯的光落在桨影里,突然,他看见桨影旁边,多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一个男人,穿着破旧的棉袍,面色惨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正拼命地在水里挣扎,嘴巴一张一合,口型和那呼救声一模一样:“救……救我……”

“啊!”老王吓得手一松,船桨差点掉进江里。他赶紧弯腰去捞,再抬头看水面,那男人的影子不见了,只有桨影孤零零地映在水里,随着波浪晃悠。他大口喘着气,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冻在胡茬上,冰凉刺骨。“看花眼了,肯定是看花眼了。”他喃喃自语,可刚才那男人惨白的脸,绝望的眼神,还清晰地印在脑子里。

回到小木屋,老王灌了半瓶老白干,酒劲儿上来,才勉强睡着。可梦里全是那个男人的影子,他泡在冰冷的江水里,一遍遍喊着“救我”,老王想去拉他,却怎么也够不着,脚下的泥土越来越软,像是要把他也拖进江里。他猛地惊醒,窗外天已经亮了,太阳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可他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冰凉黏腻。

从那天起,怪事就没断过。只要老王夜里撑船,就肯定能听见那呼救声,有时候在船头,有时候在船尾,有时候甚至就在船舱里,贴着他的耳朵。他试着在船上挂了护身符,是村里神婆给的,用红布包着桃核,可没用;他又在江边烧了纸钱,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这个苦命人”,还是没用。

呼救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听出那声音里的怨气,不再是单纯的求救,更像是一种控诉。而那桨影里的男人,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他划着桨,就能看见那男人的脸贴在水面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往下淌着水,像是在哭。有一次,他甚至看见那男人的手抓住了桨影,指甲又长又黑,刮得桨影“滋滋”响。

老王的精神越来越差,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划船的时候总走神,好几次差点把船划到冰面上。村里的人都看出他不对劲,问他咋了,他也说不出口——总不能说自己撞鬼了吧?只有送孩子去医院的李婶知道点端倪,偷偷塞给他一包安神的草药,说:“王大爷,要是真有啥不干净的,不行就别夜里出船了,身子要紧。”

可他不能不出船。这嫩江就他一个摆渡人,江对岸的镇医院是附近唯一能看大病的地方,夜里总有急事要过江。再说,他跟这江打了一辈子交道,江是他的饭碗,也是他的根,他不能因为这点怪事就怂了。

有一天,镇上来了个贵客,是来考察嫩江生态的专家,要连夜过江去上游的保护区。老王撑着船,专家坐在船舱里,戴着眼镜,手里拿着笔记本,时不时问他关于嫩江的情况。船行到江心,那呼救声又响了,这次特别近,就在专家坐的船舱旁边。

专家皱了皱眉,抬起头:“王师傅,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像是有人在喊救命。”

老王心里一沉,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听见了。“没有啊,可能是风声吧。”他硬着头皮说,手里的桨划得更快了。

专家没再说话,只是疑惑地看向江面。就在这时,老王看见桨影里的男人又出现了,这次他离得更近,几乎要从水里钻出来,惨白的脸都快贴到船板上了。老王吓得手一抖,桨头猛地撞到了水下的暗礁,“咔嚓”一声脆响,新桨竟然断了!

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江里晃悠起来。专家吓得赶紧抓住船舱的扶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王也顾不上害怕了,赶紧用老桨稳住船。等船稳下来,他捡起断成两截的新桨,借着马灯的光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断口处的木芯里,嵌着一枚锈迹斑斑的大铁钉,铁钉深深扎进木头里,只露出一小截钉帽。更吓人的是,铁钉上缠绕着几缕暗红色的纤维,像是老旧棉袍上的布料,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这是啥?”专家也凑过来看,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老王的手都在抖,他摸了摸那枚铁钉,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那暗红色的纤维,一摸就碎了,沾在手指上,像是干了的血。他突然想起打磨木头的时候,闻到的那股腥气,想起木头透着的暗红色——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柞木,这木头里,藏着东西!

送完专家,老王拿着断桨回了家,一整夜没合眼。天刚亮,他就扛着断桨,去了村东头的老渔民赵爷家。赵爷今年八十七,在嫩江上打了一辈子鱼,见识过的怪事比老王吃的盐都多,村里有啥邪门事,都爱找他打听。

赵爷正坐在院子里晒渔网,看见老王扛着断桨进来,脸色一下子变了:“你这桨……是从哪儿弄来的木头?”

老王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从捡到木头,到打磨成桨,再到听见呼救声,看见水里的男人,最后船桨断裂,露出铁钉和纤维。赵爷越听脸色越沉,等老王说完,他叹了口气,让孙子搬来一把椅子,慢慢坐下,从烟袋锅里掏出烟丝,填了半天,才点着。

“这木头,是‘江鲤号’的。”赵爷吸了口烟,烟雾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散开,“你爹当年跟我一起在江里捞过东西,应该跟你提过‘江鲤号’吧?”

老王心里一动,他爹确实跟他说过,民国三十六年的冬天,嫩江上有一艘货船“江鲤号”,载着一船布匹和粮食,从下游往上游运,结果在江心神秘沉没了,一船人没一个活下来。当时无风无浪,江面上连个漩涡都没有,好好的船说沉就沉了,成了嫩江的一桩谜案。

“‘江鲤号’的船主,叫周德海,是个硬骨头。”赵爷继续说,“那时候兵荒马乱的,有伙土匪盯着他这船货,跟了他一路。到嫩江江心的时候,土匪上船抢东西,周德海不依,跟土匪拼命。后来土匪急了,要烧船,周德海知道船要沉,也知道这船货是沿岸几个村子过冬的指望,就用大铁钉把自己的右手腕钉在了船舵上,誓要跟船共存亡。”

“后来呢?”老王追问。

“后来船就沉了。”赵爷的声音沉了下来,“我爹当时就在附近打鱼,亲眼看见‘江鲤号’沉下去的,沉的时候没什么大动静,就像被江里的东西拖下去了似的。过了几天,江面上漂上来不少碎木头,都是‘江鲤号’的船板,颜色就跟你这木头一样,暗红暗红的,那是浸了人血和怨气。”

老王手里的断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终于明白了,这根木头不是普通的船板,是“江鲤号”的船舵附近的木头,上面的铁钉,就是周德海钉腕用的那枚!周德海的执念太深了,他没完成运货的使命,不甘心就这么沉在江里,他的魂儿附在了这根木头上,顺着江水流淌,等着有人把他捞起来,做成船桨——他不是在求救,是在找“替身”,找一个能帮他完成未竟旅程的人。

“那……那我该咋办?”老王的声音都发颤了。他想起那些夜里的呼救声,想起桨影里周德海惨白的脸,那不是绝望,是不甘,是执念。

“还能咋办?送他回去。”赵爷说,“他的根在江里,在‘江鲤号’沉没的地方。你把这断桨带回江心,沉到江里去,再给他烧点纸钱,念叨念叨,告诉他,他的心意大家都知道了,让他安心走。”

当天傍晚,老王扛着断桨,撑着船去了江心。夕阳把江面染成了血红色,像周德海当年流的血。他把断桨放在船板上,又拿出一叠纸钱,点燃了。纸钱的灰烬飘在江面上,像一群黑色的蝴蝶,慢慢往下沉。

“周老板,我知道你的心思。”老王对着江面说,“你是个硬骨头,是个好人。这船货没送到,不是你的错,是世道的错。现在好了,国泰民安了,沿岸的村子都能吃饱穿暖了,你的心愿,也算完成了。我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你安心去吧,别再在江里漂着了。”

说完,他拿起断桨,用力往江里一扔。断桨“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没有立刻沉下去,而是在水面上漂了一会儿,像是在跟他告别。然后,慢慢沉了下去,消失在墨绿色的江水中。

就在断桨沉下去的瞬间,老王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释然,又像是感激,顺着江风飘过来,然后就消失了。他抬头看向江面,夕阳下的江水格外平静,连一点波浪都没有,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从那天起,老王再也没听见夜里的呼救声,也没再看见桨影里的男人。他重新做了一把船桨,用普通的柞木做的,虽然不如之前那把顺手,可他用着踏实。夜里行船的时候,江风吹在脸上,还是那么冷,可他心里不慌了。他知道,江里有个老伙计,守着这片江,守着那些未完成的心愿。

第二年春天,嫩江的冰化了,江水解冻,浩浩荡荡地往下流。有一天,老王撑船送一个考古队过江,考古队的人说,他们要去探寻“江鲤号”的沉船遗址,想打捞一些文物,让周德海的故事被更多人知道。老王听了,笑了笑,指了指江心的位置:“就在那儿,老伙计在那儿等着你们呢。”

考古队真的在江心找到了“江鲤号”的残骸,找到了那根被钉在船舵上的手腕骨,还有那枚锈迹斑斑的大铁钉。他们给周德海立了块碑,就在江边,上面写着“民国义商周德海之墓”。

后来,村里的孩子总爱围着老王,听他讲“江鲤号”的故事,讲血木桨的怪事。有个孩子问他:“王爷爷,那个周爷爷是不是还在江里啊?”

老王摸了摸孩子的头,看向浩浩荡荡的嫩江,轻声说:“不在了,他走了。不过他留下的念想还在,这江,这船,都记着他呢。”

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江水的湿气,暖融融的。老王拿起船桨,用力一撑,船顺着水流往前漂。桨头划破水面,映出他的影子,旁边空荡荡的,只有江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他知道,周德海已经安心了,而他,还要在这嫩江上,继续撑着船,渡人,也渡心。

有时候,老王会对着江面喊一声:“周老板,今儿个天好,适合行船。”江面上会传来回声,像是有人在回应他。他笑了笑,继续划船,船桨撞击水面的声音,在嫩江上回荡着,悠远而坚定,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执念与释然的故事,一代又一代,永远不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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