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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老黑山,冻得连石头都能裂开嘴。北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林海裹紧了身上那件厚重的老羊皮袄,嘴里呵出的白气刚离开嘴唇,就变成了细碎的冰晶,簌簌地往下掉。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那双常年摆弄油锯、布满老茧的手,此刻也有些僵硬了。

他是这山里最有经验的年轻伐木工,力气大,胆子壮,熟悉这老黑山的每一条沟沟岔岔。可今天,他心里却有些打鼓。眼看没几天就过年了,谁不想多挣几个炮仗钱,让家里的炕头更热乎点,让媳妇闺女能扯上几尺新花布?就是这份心思,催着他冒险,赶在天黑前,把最后一批上好的松木椽子用爬犁运出山。

“就这一趟,麻溜的,赶在那场大的白毛风来前,肯定能到家。”他晌午出门时,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低,但风还不算太烈。他心存侥幸,觉得自个儿脚程快,枣红马“赤焰”又是山里长大的好牲口,认路,有劲儿,顶多两个时辰就能冲出去。

“赤焰”是他从小喂大的马,通体枣红,只在四只蹄子上方有一圈雪白的毛,像踏着云彩。这马灵性,不用林海多吆喝,自己就拖着沉重的爬犁,稳稳当当地走在没膝深的积雪里。爬犁压过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山林里,传得老远。

林海回头看了看爬犁上捆得结结实实的木料,心里盘算着能换回多少年货。想着媳妇念叨了好久的那对红头绳,想着小丫梦里都想要的糖葫芦,他嘴角不由得咧开一丝笑意。这苦,吃得值!

可是,天不遂人愿。刚进山坳,天色就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不是寻常天黑,是一种浑浊的、压抑的昏沉。风也开始变了调子,不再是单一的呼啸,而是带着一种尖利的哨音,卷起地上的雪沫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能见度越来越低,远处那些熟悉的黑松林,此刻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魑魅黑影。

“驾!赤焰,加把劲!”林海心里有些发急,挥动鞭子在空中打了个空响,催促着马儿。他熟悉这山里的天气,知道这是大暴风雪的前兆,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

赤焰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打了个响鼻,步伐加快了些,蹄子刨起的雪块飞溅。

一人,一马,一爬犁,在这茫茫无边的雪原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独。四周除了风声,就是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那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死寂,连平日里偶尔能听到的雪压断枯枝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还在移动。

林海紧了紧皮袄的领子,把狗皮帽子往下拉了拉,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他开始有点后悔了。老辈人常说的话在他耳边响起:“腊月不进老黑山,山神爷要收年供哩。”尤其是这夜里……

他甩甩头,想把这不吉利的念头甩出去。都是自己吓自己,他林海什么阵仗没见过?

爬犁驶入一片更为茂密的林间道。这里的松树格外高大,枝叶交织,几乎遮蔽了本就微弱的天光,雪地反而显得亮了些,是一种幽蓝幽蓝的白。风声在这里变得古怪,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和密实的松针,发出各种各样的呜咽声,一会儿像女人在哭,一会儿又像什么野兽在低嚎。

林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了缰绳,手心里全是冷汗。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风声呜咽,钻进了他的耳朵。

“呜……呜呜……”

是一个小孩的哭声!

林海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凉了半截。那哭声听起来不远,就在爬犁后面,断断续续,凄凄惨惨,像个迷了路、冻坏了的孩子,在绝望地啜泣。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鬼地方,这天气,怎么可能有孩子?!

第二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了他的脑海——老祖宗的训诫!他爹,他爷爷,山里所有老跑山的都说过:冬夜坐爬犁,听见身后有小孩哭,千万!千万不能回头!那是……那是“雪童子”在勾魂!

据说,那“雪童子”不是真的孩童,是这老黑山积雪的精魄,含着冻死者的怨气所化,最喜在腊月里的风雪夜出现。它用哭声诱人回头,只要一回头,一口活人生气喷过去,立刻就会被他勾走魂魄,瞬间冻成冰雕!连拉爬犁的马,都会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靠近这地方。

林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他死死咬住牙关,脖颈的肌肉绷得像石头,硬生生遏制住那几乎要失控转过去的冲动。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他在心里疯狂地呐喊。

那哭声还在继续,时远时近,飘忽不定。有时感觉就在爬犁尾巴后面,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有时又觉得在几十步开外的林子里,幽幽地跟着。

“赤焰!”林海的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有些嘶哑,他用力一抖缰绳,几乎是吼了出来,“快跑!别听!往前冲!”

赤焰显然也听到了那哭声。它不再仅仅是不安,而是表现出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它雄壮的身躯开始剧烈地颤抖,油亮的枣红色皮毛下,肌肉虬结跳动。它那长长的鬃毛根根倒竖起来,鼻孔扩张,喷出大股大股浓白的汽柱,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类似呜咽的低鸣。它没有停下,反而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一样,猛地加快了速度,四蹄翻飞,拉着沉重的爬犁在雪地里狂奔起来。

爬犁剧烈地颠簸着,林海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稳住自己。风雪更大了,砸在脸上像细密的沙石。身后的哭声,非但没有被甩开,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悲切。

哭着哭着,那声音开始起了变化。

不再是单纯的孩童啼哭。时而,它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呼唤:“哥……哥……拉我一把,我冷……”像极了林海那早夭的弟弟小时候的声音;时而又化作一声苍老的叹息,幽幽地喊着他的小名:“海子……海子……慢点走,等等娘……”这分明是他去世多年的老娘!

林海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了,立刻又被冻成冰碴。他知道这是假的,是那东西的蛊惑!可那声音太真实了,直往他心窝子里钻,勾起他心底最柔软、最痛苦的记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想要回应的冲动,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是假的!是雪童子!挺住!林海你他娘的给老子挺住!”他一遍遍在心里咒骂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了皮肉,渗出的血珠瞬间冻结。

赤焰的状态也越来越糟。它不再仅仅是奔跑,而是在逃命。它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那是极致的恐惧。它不再遵循道路,几次差点撞到路边的树上,全靠林海死命拉扯缰绳才勉强控制住方向。马身上的热汗刚冒出来,就被冻成了冰甲,覆盖在皮毛上,让它奔跑的身影显得格外笨重而狼狈。

就在林海的精神被那变幻莫测的哭声折磨得快要崩溃时,前方的风雪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突兀的轮廓。

随着爬犁的靠近,那轮廓越来越清晰。

是一个人形的影子,伫立在路旁,保持着一种向前伸手的僵硬姿势。

赤焰发出一声惊恐万分的嘶鸣,人立而起,差点把爬犁掀翻。林海心脏狂跳,死死勒住缰绳,迫使它停下来,绕开那东西。

爬犁缓缓从那人形旁边经过。借着雪地反光和飘摇的风雪,林海看清了。

那是王老五!前几天独自进山就没回去的王老五!

此刻的他,早已不是那个活蹦乱跳的汉子。他整个人被一层厚厚的、浑浊的冰包裹着,成了一尊栩栩如生的冰雕。他的脸上还凝固着最后那一刻的表情——极度的惊骇,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一只手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他的指尖,正隐隐指向林海他们来时的方向,或者说,是指向那哭声传来的方向。

冰雕内部,还能模糊看到他冻得青紫的皮肤和惊恐的五官。他身下的爬犁,连同拉爬犁的那头瘦驴,也一同被冻结在原地,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与大地连成了一体。

“王老五……他……他真的……”林海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传说不是假的!雪童子是真的!王老五就是前车之鉴!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住了,四肢冰凉。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和绝对寒冷的的气息。

证实了传说的恐怖,远比未知的恐怖更让人绝望。

“跑!赤焰!快跑啊!”他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鞭子狠狠地抽在马臀上,虽然他知道,赤焰已经是在拼命了。

赤焰再次奋蹄狂奔,绕过王老五的冰雕,冲向前方无边的黑暗。马蹄声和爬犁的嘎吱声杂乱地混合在一起,敲打着林海紧绷的神经。

身后的哭声,如影随形。

在王老五冰雕的刺激下,那哭声的蛊惑力似乎更强了。它不再模仿逝去的亲人,而是开始变幻成他最割舍不下的牵挂。

“爹……爹爹……”

一个稚嫩、带着哭腔,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猛地穿透风雪,清晰地钻进林海的耳朵。

是小丫!是他那年仅五岁的女儿的声音!

“爹爹……你回头看看我呀……我冷……我摔倒了……爹爹……”

那声音就在他脑后,近得仿佛小丫就坐在爬犁后面,正伸着小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恐惧和对父亲的依赖。

林海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无法呼吸。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小丫穿着单薄的棉袄,摔倒在冰天雪地里,小脸冻得通红,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的模样。

“小丫……”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脖颈的肌肉再次剧烈地痉挛起来,那回头看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理智告诉他这是陷阱,是雪童子模仿的,可情感上,他无法忍受女儿在身后受苦的想象。万一呢?万一是小丫真的偷偷跟来了?万一……

“爹爹!回头看看我!回头啊!”那声音变得更加凄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魔力,直接撞击着他的灵魂。

对女儿的担忧,求生的意志,对怪力的恐惧,在他心中激烈地交锋、撕扯。他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声声“爹爹”的呼唤中,寸寸碎裂。

他想起了离家时,小丫抱着他的腿,奶声奶气地说:“爹,早点回来,丫丫等你买糖葫芦。”

他想起了媳妇在灯下为他缝补皮袄,温柔地叮嘱:“路上小心,俺和丫丫等你回来过年。”

家的温暖,与此刻身处的绝境,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不能死!他必须回去!

就在这心神激荡,理智几乎被情感完全淹没的瞬间,那哭声陡然拔高,变成一声尖锐到极致的、仿佛能刺破耳膜的哭喊:

“爹——!”

这一声,带着无尽的哀怨和一种命令式的蛊惑力量,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林海紧绷的神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告诫、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那源自父亲本能的冲动所覆盖。

他的脖颈,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缓慢的,却又无可挽回的趋势……微微一动,向后侧转。

他甚至没能完全转过头,视线刚刚偏离正前方,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

没有他想象中女儿的身影。

只有一道模糊的、矮小的、如同孩童般的惨白影子,静静地立在爬犁后方不远处的风雪中。看不清面目,只能感受到一种彻骨的、不属于这人世间的极寒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海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或者说,极致的恐惧已经超越了感觉的范畴。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无法形容的冰冷,不是从外部侵袭,而是从他回头的那个动作开始,从他被那惨白影子“看见”的瞬间,自他体内轰然爆发!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瞬间凝结成冰,心脏的跳动戛然而止,肺里的空气被冻成了坚硬的冰块。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最后一刻——那是对家的无限眷恋和一丝明悟般的悔恨。

下一刻,他整个人,连同他坐着的爬犁,以及爬犁上那些承载着全家希望的松木椽子,瞬间被一层厚厚的、浑浊的、闪烁着诡异微光的坚冰彻底覆盖。

一尊新的冰雕,诞生在这老黑山的雪原上。他保持着那个微微回头的姿势,脸上凝固着惊骇、绝望以及对身后事物最后一瞥的复杂表情,与不远处的王老五,形成了绝望的呼应。

几乎在林海被冻结的同一瞬间,枣红马赤焰发出了它生命中最凄厉、最恐惧的一声长嘶!

那嘶鸣声撕裂了风雪的呜咽,充满了无尽的惊骇和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它清晰地感知到了身后那极寒的爆发和主人生命气息的瞬间消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它猛地人立而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生生挣断了连接着爬犁的、结实的牛皮缰绳!

缰绳断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摆脱了负重,赤焰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头也不回地向着村落的方向,疯狂地奔去。它不再择路,只是拼命地跑,四蹄仿佛不沾地,撞开灌木,跃过沟坎,风雪在它耳边呼啸,却远不及它心中的恐惧。

它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感知身后的任何动静,只有一个念头——逃离那里!逃离那片被诅咒的雪原!

不知道跑了多久,当天边泛起一丝微光,暴风雪渐渐平息时,赤焰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浑身汗水和冰碴,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村口。

早起的村民发现了它。它倒在了林海家的院门外,口吐白沫,浑身颤抖,那双曾经温顺灵性的大眼睛里,只剩下无法磨灭的极致恐惧。

人们试图安抚它,给它喂水喂料。但当有人提起“老黑山”,或者 merely试图拉着它往那个方向走时,这匹雄壮的马就会立刻陷入癫狂,人立嘶鸣,拼命挣扎,宁可撞墙也不肯就范。

林海再也没有回来。

村里组织人进山寻找,只在那个山坳里,发现了并排而立的两尊冰雕——王老五,和林海。以及散落一地的、被冻住的松木椽子。人们沉默地将王老五的尸骸小心运回,而林海的冰雕,却如同与那片土地生长在了一起,无论如何也无法移动分毫,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从此以后,赤焰再也拉不了爬犁了。它变得异常胆小,任何突如其来的声音都能让它惊跳起来。它活着,但魂儿好像丢在了那个雪夜。它永远只敢在村子附近活动,一旦有人试图带它靠近老黑山的方向,哪怕只是远远望见那片山林的轮廓,它就会发出那种见到鬼魅般的悲鸣,死命地向后挣脱。

那匹曾经踏云追风的枣红马,它的勇气和灵性,连同它那个年轻的主人,都永远地留在了老黑山的那片雪原上,成为了“雪夜哭煞,回头成冰”这个恐怖传说的一部分,在每一个腊月的风雪夜里,被老人们压低声音,反复提起,警示着那些可能心存侥幸的后生。

而那尊林海的冰雕,据说在很多年里,都还静静地立在老黑山的深处,保持着那个回头的姿势,等待着下一个风雪夜,下一个……可能被哭声引诱的归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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