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王狗儿,东缉事厂最下等的跑腿番役。名儿贱,命也贱,干的就是听吆喝、跑断腿、闻屁香的活儿。可最近这半年,我觉着咱们东厂的风向,有点邪性。
一切的根子,都出在那位突然冒出来的陈潇陈大人身上。
起初,厂里的老油子们都说,这是天上掉下来个文曲星,不,是财神爷!他随便漏点方子,什么细盐啊,高产作物啊,就把万岁爷哄得龙心大悦。连带着我们刘提督和曹档头走路都带风,听说在皇上面前都得了不少脸。
可不知从啥时候起,味儿就变了。
先是曹档头。曹爷那是什么人?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王!一把绣春刀下,多少江洋大盗、贪官污吏的冤魂。可那阵子,曹爷从少林寺回来,脸黑得像锅底,眼神里不再是杀气,而是一种……一种我形容不出来的惊疑。他跟刘提督关在房里嘀咕半天,我们这些在外头候着的,就听见几句“妖孽”、“夺舍”、“黑狗血”之类的词儿,听得我后脖颈子直冒凉气。
再后来,刘提督也变得神神叨叨。他老人家可是司礼监出身,读过书的,往日里最瞧不上那些神佛鬼怪之说。可现在,他案头那本《金刚经》都快被翻烂了,还时不时把我们叫进去,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狗儿,你老家是通州的吧?听说那儿有座娘娘庙,求来的符水特别灵验?”刘提督捏着嗓子,眼神闪烁。
我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回……回提督,是……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都是些愚夫愚妇瞎传……”
“放肆!”刘提督尖声呵斥,“你懂个屁!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去,给咱家请几道……不,请一打那个娘娘庙的符来!要最灵验的!”
于是,我顶着大太阳,骑马跑死了半条命,从通州娘娘庙求回来一包袱黄符纸。回头一看,好家伙,曹爷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尊半人高的钟馗像,正指挥人往衙门二堂里抬呢!那钟馗爷瞪着眼,提着剑,煞气腾腾,跟咱们东厂的氛围倒是挺配。
这还不算完。
有一天,曹爷把我叫到跟前,脸色凝重得像要赴死。“狗儿,交给你个要紧差事。去找几条纯黑的乌蹄狗,要没杂毛的,越凶越好!记住,此事机密,若有泄露,提头来见!”
我吓得屁滚尿流,还以为是要搞什么暗杀。结果忙活了几天,牵回来七八条精神抖擞的大黑狗,被曹爷亲自验收后,就养在后院。我原以为是给各位档头老爷们打牙祭,谁知没过两天,就听见后院传来阵阵凄厉的狗叫声。我偷偷扒着门缝一看,魂儿差点吓飞——曹爷亲自动手,正在那儿杀狗取血呢!那一盆盆暗红色的血水,看得我胃里直翻腾。
黑狗血、桃木符、钟馗像……咱们东厂,越来越像跳大神的法坛了。
终于,那惊天动地的一晚来了。
宫里御苑夜宴之后,刘提督和曹爷把我们几个绝对“心腹”(其实就是嘴巴最严、胆子最小、比如我)叫到一起。两位大佬换上了夜行衣,虽然依旧气势迫人,但那模样……怎么看怎么透着股滑稽。
曹爷手里拎着那个装满黑狗血的陶罐,表情庄严肃穆,仿佛捧着的不是狗血,而是玉玺。刘提督怀里揣着一把朱砂画的桃木符,手指头都在微微发抖。
“听着!”曹爷压低声音,眼神扫过我们,“待会儿我跟提督去办一件‘驱邪’大事!你们在外围守着,不许放任何人过去!尤其是……尤其是如果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听到什么怪声,立刻发信号!”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腿肚子直转筋。驱邪?在东厂的地盘上?对手是谁?
直到我看见曹爷和刘提督埋伏在西华门外那条僻静宫道的阴影里,而远处走来的,是那个穿着官袍、瘦瘦弱弱的陈潇陈大人时,我才恍恍惚惚明白过来——两位大佬要驱的“邪”,就是他!
我的亲娘哎!陈大人那可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他要是邪祟,那我们成什么了?
可我不敢说,也不敢问。只能和其他人一样,缩在更远的墙角,大气不敢出。
然后,我就目睹了那足以让我做半年噩梦的一幕。
曹爷如同猛虎出柙,将一罐腥臭的黑狗血朝着陈大人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刘提督手腕连抖,几张桃木符带着破空声,精准地贴在了陈大人的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陈大人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污血的官袍,闻着那刺鼻的腥味,脸上先是愕然,随即是无比的惊愕和……恶心?
“噗——”他猛地弯腰呕吐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然后……然后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没有青烟冒起,没有妖魔鬼怪现形,更没有电闪雷鸣。只有陈大人倒在地上的狼狈身影,和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狗血腥臊。
曹爷和刘提督也愣住了,显然这结果和他们预想的不太一样。
“快!看看他怎么样了!”刘提督尖声叫道。
后来,就是禁军赶来,皇帝震怒,两位大佬被拖下去各打了一百廷杖。
我们这些参与了“除妖行动”的小喽啰,虽然没受皮肉之苦,但心里的阴影面积,估计比紫禁城还大。尤其是后来,我奉命去清理那条泼洒了黑狗血的宫道,那味道,洗了三天都没散干净。
再后来,我看到曹爷一瘸一拐地回来当值,脸色比以前更黑。他值房里的佛像、念珠更多了。有一次,我给他送公文,亲眼看见他拿着一封据说来自陈潇的信,犹豫了半天,最后居然……居然用黑狗血把那信给泡了!
看着那封湿淋淋、糊成一团、散发着诡异气味的信被曹爷小心翼翼地打开,结果里面啥也看不清时,曹爷脸上那混合着失望、庆幸和更多困惑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走在东厂的衙门里,看着香火缭绕的佛像,摸着怀里悄悄求来的护身符,我常常会想:这世道,到底是陈大人那样的“妖孽”更可怕,还是咱们这两位深信世上有妖孽、并为此孜孜不倦奋斗的厂公大人……更让人心里发毛呢?
唉,这差事,真是越来越难当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王狗儿吧,至少,名儿贱,好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