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的对视,在清冷的灯光下仿佛被无限拉长。陈武桢眼中是几乎要溢出的炽热情感和未竟的言语,而苏晴的目光则在对方的认真和内心的挣扎间摇摆。她努力地想从陈武桢的身上、从这近在咫尺的凝视中,捕捉到一丝能让她心跳失衡、能让她毫不犹豫投入怀抱的“恋人感”,但那感觉如同指尖流沙,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她看到的,依然是一个很好、很真诚的朋友,而非能让她的世界瞬间被点亮的爱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苏晴心想,暧昧的拖延是对他的不公平。 她不想利用他的好感享受这份体贴,也不想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愧疚。
于是,她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微微歪头,用一种极力显得轻松、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笑着问道:“陈武桢,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她的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明媚,却也像一层薄薄的铠甲。
不等陈武桢从被突然提问的愕然中组织好语言,苏晴仿佛下了决心,更进一步,用那半开玩笑的口吻,直接戳向了那个最核心、最敏感的问题:
“你是不是……想抱我一下?”
这句话像一颗精准投下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陈武桢脑海中正在上演的、自带柔光和背景音乐的浪漫电影桥段。所有精心酝酿的深情、所有鼓足勇气的冲动,在这句过于坦诚、过于直接的问话面前,变得无比尴尬和苍白。那种需要朦胧和默契来滋养的“浪漫激情感”,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气,只剩下不知所措的窘迫。他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眼神开始躲闪,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就在陈武桢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是”或“不是”都极为艰难的提问时,“救星”或者说“终结者”恰到好处地出现了。那辆慢悠悠的出租车已经驶到了近前,司机疑惑地看着站在路边的这对年轻男女。
苏晴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敏捷地向前一步,招手示意。出租车稳稳地停在了他们身边。
“车来了!”苏晴的语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她转向还僵在原地的陈武桢,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却分明拉开了距离,“不早了,快回去吧,好好休息。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她顿了顿,用一句涵盖所有未言之语的万能句子为今晚画上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
“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哈。”
“以后再说”——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像一阵风,将陈武桢堵在喉咙口的表白吹得七零八落,也巧妙地避开了当下必须给出的回应。一个渴望捅破窗户纸的告白,一个试图温柔婉拒的心意,在这初冬的夜色里,在这辆适时出现的出租车门前,双双“流产”了。
陈武桢看着苏晴已经替他拉开的车门,所有的话都化作了喉结的一下滚动。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哑声说:“好,那你快上去吧,外面冷。”然后,有些仓促地、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出租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出租车载着陈武桢和那份未送出的心意驶入夜色。苏晴站在路边,看着远去的尾灯,脸上强装的笑容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一丝解脱。她握紧了口袋里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小区。夜晚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什么都已改变。
出租车在夜色中驶离,将苏晴所在的小区远远抛在身后。陈武桢靠在后座,车窗半开,让冷风猛烈地吹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先前在苏晴面前强装的镇定和最后那点尴尬的笑容,此刻彻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懊悔。
“我到底在怕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反复刺戳着他的心脏。他一遍遍回放着小区门口的情景:苏晴那句直白的“你是不是想抱我”,自己当时那愚蠢的张口结舌,以及最后像逃兵一样钻进出租车的身影。每一个细节都在嘲笑他的懦弱。他痛恨这种临阵退缩的感觉,这种在关键时刻被无形的枷锁困住手脚的无力感。
“不能再这样了……”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模糊又清晰的身影——柳晴雯。那个贯穿了他整个青春时代,让他默默思念、坚守了十多年的女孩。他曾以为那份感情会随着时间沉淀发酵,最终酿成醇酒,却最终因为自己同样的怯懦、同样的优柔寡断,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就眼睁睁地看着彼此消失在茫茫人海,让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成了心底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难道历史又要重演吗? 就因为这该死的“不好意思”,就要再次错过一个让他觉得温暖、安心,想要认真去珍惜的女孩?苏晴和柳晴雯是那么不同,可他在感情面前的退缩,却像是一个可悲的轮回。
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满心的自我厌弃,陈武桢回到了自己寂静冷清的住处。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隔绝了刚才那场充满烟火气的生日聚会。屋里的空气冰冷,与苏晴家中的温暖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甩掉外套,却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昏黄的台灯。光线勾勒出他略显颓唐的身影。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了那个带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页面已经有些泛旧的笔记本和一支用了很久的钢笔。
仿佛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疗愈。他需要倾诉,需要将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无处安放的情绪倾倒出来。而文字,是他唯一熟练且安全的出口。
他翻开新的一页,笔尖落下,墨水在纸页上晕开,也晕开了他复杂难言的心事:
【夜记】
x月x日,苏晴生日夜。归来,冷。
我又搞砸了。像个小丑一样,演完了自以为是的温情戏码,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掉了链子。
那些在心里排练了千百遍的话,到了嘴边,却重如千斤。我看着她站在路灯下,那么近,又那么远。我甚至能闻到她发梢淡淡的香气,可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是我自己筑起来的墙吗?
我恨透了这种懦弱!为什么在感情面前,我总是那个犹豫不决、患得患失的胆小鬼?这让我想起了……(笔尖在这里停顿,洇开一个墨点)雯。是不是因为失去过,所以更加害怕再次失去?还是我骨子里,根本就是个不敢争取的懦夫?
苏晴,其实我想说的是:生日快乐,不止今天,希望你的每一天都能快乐。我希望,那份快乐里,能有我的参与。我喜欢看你吃我做的菜时满足的样子,喜欢听你和朱静拌嘴时轻松的笑声,喜欢你安静坐在那里时,身上那种让人心安的温柔。
我想抱抱你,不是玩笑,是真的很想。想在寒冷的夜里,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想告诉你,不用总是那么坚强,也可以依靠我。
可是这些,我都没能说出口。它们现在只能变成这些苍白无力的文字,躺在这冰冷的纸页上。
错过一次,是青春的遗憾;错过两次,是不是就是一生的无能?
苏晴,你能感觉到吗?这份笨拙的、藏在我心里的,满满的都是……(“爱意”两个字他写得极其缓慢而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笔尖终于停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相思、爱意、懊悔和自我怀疑都倾注在了这页纸上。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低垂的头颅和那本摊开的笔记本,纸上的字迹有些凌乱,却无比真实。窗外,夜更深了,而他的思念与挣扎,却刚刚在这寂静中,掀开了波澜壮阔的一页。他知道,有些话,如果不说出口,就永远只是纸上的叹息。
……
第二天清晨,办公室还弥漫着隔夜茶水与打印纸墨混合的熟悉气味,陈武桢刚泡好一杯茶坐下,电脑还没完全启动,内线电话就响了。是部门领导的声音,让他“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领导办公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切割出明暗的线条。领导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公司拿下岛城一个大型群体住宅工程项目,是今年的重中之重。为高效推进,决定抽调各部室精干力量,在岛城组建一个临时的、但具备完整职能的管理班子,直接服务前线,避免项目人员为琐事在岛城和公司总部之间疲于奔命。
“武桢啊,你的业务能力和责任心,部里是认可的。这次机会难得,既是挑战,也是锻炼。项目成功了,参与人员的履历上都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对个人发展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了吧?”领导的话既有肯定,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期望。
陈武桢心里“咯噔”一下。岛城,一个美丽但遥远的滨海城市。常驻,意味着至少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将远离现在的生活圈。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苏晴的身影,那个他昨晚才试图靠近、却最终退缩的女孩。他原本盘算着,借着生日聚会的余温,再多创造几次见面的机会,看电影,散步,或许在某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就能顺理成章地牵起她的手,将关系推向明朗。他甚至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鼓起勇气。
然而,现实总是擅长打断精心的布局。这个突如其来的出差安排,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鸿沟,横亘在他刚刚萌生的希望面前。
“领导,大概要去多久?”他试图保持平静。
“项目周期不短,前期班子搭建和流程理顺是关键,至少……先按半年到一年准备吧。具体看项目进展。”领导的回答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陈武桢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无法拒绝。这是工作职责,是公司战略需要,更是职业发展道路上一次重要的机遇。同部门被点名的还有另外两位同事,就连同宿舍、财务部的刘悠苒也在名单之列,可见公司决心之大。他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地回应:“明白了领导,我服从公司安排,会尽快交接手头工作,做好准备。”
走出领导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工位,刚才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似乎都带着一丝嘲讽。一股强烈的失落和无奈涌上心头。事业与爱情,像两条突然岔开的轨道,将他推向一个必须做出取舍的节点。他放不下对苏晴刚刚燃起的、混合着愧疚和渴望的念头,放不下那份可能唾手可得的温暖。
但另一方面,一个冷静甚至有些消极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或许,分开一下也好? 距离是考验感情的试金石。如果他和苏晴之间真的有缘分,有那份“真情实意”,短暂的分离或许反而能让彼此看清心意。如果这点距离都经不起考验,那说明本就脆弱的关系,即使勉强开始,也未必能长久。这何尝不是一种避免未来更大伤害的方式?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窗外高楼林立的城市风景,心思却早已飘向了那个有海的城市,以及留在这座城市里的、那个让他欢喜让他忧的女孩。未来变得不确定起来,唯一确定的是,他即将踏上征程,而他的爱情,还未开始,便已面临一场跨越山海的漫长测验。
岛城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与齐阳干燥的秋冬截然不同。项目工地上一片繁忙,塔吊轰鸣,混凝土搅拌车进进出出。陈武桢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环境的巨变和新项目的挑战,暂时填充了时间的缝隙,但每当夜深人静,或是在忙碌的间隙,那份对苏晴的思念便如同潮水般涌上,因为空间距离的阻隔,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和浓烈。
他每天都会给苏晴发信息,从简单的“早安”、“吃了吗”,到分享岛城的海景照片、工地的趣事,甚至晚上失眠时写下的大段内心独白。这些文字,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他渴望能激起涟漪,哪怕只是一个热情的回应,也能让他感到一丝慰藉。然而,苏晴的回复总是礼貌、克制,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这让他感到无力,仿佛一腔热情撞在了一堵柔软却坚韧的墙上。
远在齐阳的苏晴,在得知陈武桢需要长期常驻岛城后,内心最初确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她天真地以为,时间和距离是最好的稀释剂,或许不见面,那份她无法回应的情感自然会慢慢变淡,最终大家都能体面地退回到朋友的位置,避免当面拒绝的尴尬与残忍。
然而,陈武桢越来越炽热、越来越密集的信息,像不断升温的炭火,烫得她无法再安坐。她意识到,沉默和拖延不是解决办法,反而是一种更深的伤害。陈武桢的认真和执着,让她无法再含糊其辞。她必须做一个了断,为了不耽误他,也为了解脱自己。
在一个下班后的夜晚,苏晴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下,她斟酌良久,终于编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她写得极其认真,字斟句酌,试图在坦诚和尽量减少伤害之间找到平衡。她回顾了从相识到如今的点滴,感谢他的真诚付出和陪伴,明确界定彼此的关系是“校友,是很好的朋友,或者像姐弟一样”,她坦言“武桢,你各方面都很好,体贴、稳重、可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是,真的很抱歉,在我心里,始终缺少了一些能让我心动、能让我们成为恋人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描述,但它真实存在。我希望你能理解,也能看开。放过这份执念,也等于是放过你自己,成全彼此去遇见更合适的人。”
此刻的岛城工地,陈武桢正和同事一起,拿着靠尺和激光测距仪,在刚刚完成砌筑的墙体前检测垂直度和平整度。他全神贯注,汗水混着灰尘沾在额角。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掏出来,看到了苏晴的名字和那条长长的信息预览。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点开信息,快速地浏览着,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那些文字像冰冷的针,一字一句地刺入他的心脏。当看到“缺少恋人的感觉”、“希望你看开”、“放过自己”这些关键词时,他感觉周围的喧嚣瞬间远去,世界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些残酷的判决。
难过,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眼眶迅速发热、湿润,视线开始模糊,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赶紧低下头,用力眨着眼睛,试图把泪水逼回去,但无济于事。
“武桢,这面墙数据记一下?”旁边同事喊道。
陈武桢猛地回过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沙哑:“呃……好,等一下,我……我有点不得劲,可能早上吃坏东西了,去下洗手间。”他胡乱地将仪器塞给同事,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匆匆丢下一句话,就转身快步离开。
他没有去洗手间,而是像逃离一般,沿着尚未安装栏杆的混凝土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他一直爬到了这栋在建高层的十几楼,这里还没有工人作业,空旷、安静,只有穿堂而过的海风呼呼作响。
他走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毛坯房间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混凝土墙面,终于不再压抑。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流淌下来。他任由泪水模糊视线,划过脸颊,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工作服上。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哽咽声,肩膀微微抽动。在这个无人可见的角落,他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彻底崩塌。
他想到了自己精心准备的生日晚餐,想到黑暗中试图触碰又缩回的手,想到路灯下那句未能说出口的告白……他的真心付出,原来在对方眼里,只是一种负担。他想到了柳晴雯,那个他默默喜欢了十几年、最终却嫁作他人妇的女孩,那种深埋心底的遗憾和此刻鲜明的痛楚交织在一起。为什么每一次他认真对待感情,每一次他多情付出,换来的总是这样的结局?是他的方式错了,还是他这个人,根本就不值得被爱?
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那首沧桑的老歌旋律,歌词像为他量身定做:
“…多情人都把灵魂给了谁,为何眼睛总是蒙了灰…
…多少次小心翼翼告诉自己,不要坠入痴情的轮回…
…多情人总在忧伤里陶醉,为何结局总是如此颓废…”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跟着哼唱,每句歌词都像一把小刀,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哽咽着,在空无一人的高楼里,对着冰冷的混凝土墙壁,无声地宣泄着积压已久的委屈、失落和深深的自我怀疑。海风从空旷的窗口灌入,吹干了他的泪痕,却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