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后,阳光褪去了盛夏的燥热,变得慵懒而和煦,像一层薄薄的金纱,温柔地覆盖在李老大家那座打理得精致雅致的花园里。
这座花园算不上奢侈,却处处透着修剪后的整洁。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其间,两旁被陈孝斌修剪的错落有致地种着月季、绣球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绿植。
叶片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偶有几朵迟开的花儿,依旧努力地绽放着最后的娇艳。
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棵不算高大但枝繁叶茂的桂花树,细碎的金色花瓣正悄然吐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甜丝丝的清香。
几只麻雀在不远处的草坪上蹦蹦跳跳,啄食着草籽,发出 “叽叽喳喳” 的轻鸣,更添了几分午后的宁静与惬意。
陈孝斌就坐在花园中央那张黄色的旧藤椅上,享受着午后这份难得的清净。
此刻,他穿着一件宽松的浅灰色针织毛衣,下身是舒适的卡其色休闲裤,脚上蹬着一双老北京布鞋。
他微微眯着眼,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旧书 ——《百年孤独》,书页已经有些泛黄卷边,显然是被翻阅过许多次。
阳光透过桂花树的缝隙,在书页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跳动的精灵。
陈孝斌其实并没有真正在看书。这午后的暖阳实在太过舒适,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书还摊在膝盖上,他的头则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靠在藤椅柔软的靠背上。
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意识像沉入温暖的水底,慢慢模糊……
他先是听到了麻雀的叫声,然后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接着,这些声音都渐渐远去,他进入了一个浅眠的状态,像一叶小舟,在半梦半醒的边缘轻轻摇曳。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半个钟头。
陈孝斌的意识在朦胧中漂浮,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世界,一切都显得模糊而遥远。
突然,一阵极轻微的、不同寻常的窸窣声,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混沌的梦境。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声音很轻,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又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踩在草地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麻雀的叫声还在,风声也依旧,但这股新出现的声音,带着一种鬼祟和不安,与花园的宁静氛围格格不入。
陈孝斌的意识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泛起了圈圈涟漪,开始慢慢清醒。
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多年的普通生活,让他养成了对周遭环境变化的敏感。他想弄清楚这声音的来源。
那窸窣声断断续续,时而靠近,时而又似乎停了下来。
陈孝斌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一种莫名的警惕感悄然升起。
他努力分辨着声音的方位,似乎是来自花园靠近吴大妈家院墙的那一侧。
吴大妈是陈孝斌的邻居,今天天气好,她把家里的一些衣物拿出来晾晒。
陈孝斌记得,早上他来花园时,就看到靠近院墙的那根晾衣绳上,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物。
有洗得发白的床单,有鲜艳的格子衬衫,还有几件小孩子的小衣服,在微风中轻轻飘荡,像一面面彩色的小旗帜。
那窸窣声,似乎就来自晾衣绳附近!
陈孝斌猛地睁开了眼睛。由于刚从睡梦中醒来,视线还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努力聚焦。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侧过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
只见一个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吴大妈的晾衣绳下面!
陈孝斌的心脏 “咯噔” 一下,瞬间清醒了大半。他屏住呼吸,仔细打量着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老人,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脊背佝偻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光秃秃的脑袋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没有头发,甚至连眉毛都稀疏得可怜。
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袄,虽然是秋天,但那件棉袄显然已经穿了很久,脏污不堪,上面布满了油渍和灰尘,几个破洞处露出了里面灰黑的棉絮。
下身是一条同样破旧的深色裤子,裤脚卷着,露出一双沾满泥污的脚,似乎并没有穿鞋,或者只穿着一双破烂的拖鞋,看不真切。
最让陈孝斌感到心惊的是,那个光头老人正背对着他,伸出一双枯瘦如柴、布满皱纹和污垢的手。
在吴大妈晾晒的衣物上摸索着!他的动作很轻,很谨慎,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先是摸了摸那件格子衬衫,又捏了捏床单的布料,似乎在挑选着什么。
陈孝斌的第一反应是愤怒,紧接着是一丝莫名的寒意。
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跑到别人家里偷东西!而且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惊疑的喝问:“谁?!”
这一声 “谁”,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水面。
光头老人显然完全没有料到花园里还有其他人,而且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陈孝斌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喝问,像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噌!”
光头老人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般。
他那佝偻的脊背瞬间挺直了几分,脑袋以一个极其僵硬和快速的动作,“咔嚓” 一声扭了过来,看向声音的来源 —— 也就是陈孝斌所在的藤椅方向。
四目相对!
陈孝斌的心脏又是一紧。他看清了光头老人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苍老而怪异的脸啊!皮肤像干枯的树皮,紧紧贴在突出的颧骨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污垢,仿佛很久没有清洗过。
两只眼睛很大,但眼窝深陷,眼珠浑浊发黄,此刻正因为惊恐而瞪得溜圆,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像受惊的野兽。
鼻子扁平,嘴唇干裂,微微张开着,露出几颗稀疏而焦黄的牙齿。整张脸,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扭曲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模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花园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光头老人显然被吓得不轻,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失措和一丝…… 被抓包的恼羞成怒?
陈孝斌虽然也有些意外,但毕竟年轻,又占着理,胆气壮了几分。
他坐直了身体,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带着质问的语气:“你干什么的?!”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光头老人如梦初醒,脸上的惊慌瞬间转化为一种本能的恐惧 —— 逃跑!
“啊!” 他似乎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模糊的惊叫。
也顾不上再看陈孝斌,猛地一转身,不是朝着花园的入口,而是慌不择路地朝着花园另一侧,也就是靠近陈孝斌家房子的方向,拔腿就跑!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看起来如此苍老佝偻的老人,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他跑起来的姿势也十分怪异,因为紧张和慌乱,身体有些歪斜,两条腿迈得又急又快,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站住!” 陈孝斌见状,心中暗骂一声 “不好”,也顾不上多想,猛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想要追上去。
膝盖上的《百年孤独》“啪” 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也无暇去捡。
然而,就在光头老人慌不择路地冲向花园拐角,即将绕过那丛高大的绣球花时,一个身影恰好从吴家的后门走了出来 —— 不是别人,正是吴大妈!
吴大妈刚才似乎是在屋里忙活,手里还拿着一个空的菜篮子,大概是准备去菜园摘点菜,或者只是出来透透气。
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光头老人像疯了一样朝自己冲过来,也是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同时嘴里发出了一声惊呼:“哎哟!你干什么?!”
光头老人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 跑!他根本没看清来人是谁,也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只是低着头,闷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往前冲,几乎是擦着吴大妈的身体,险之又险地冲了过去!
吴大妈被他带起的一阵阴风,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吹得皱紧了眉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就看到光头老人已经像兔子一样蹿过了花园的石板小径,朝着花园的另一个出口 —— 也就是靠近巷口的那个小门 —— 狂奔而去。
“哎!你这人!” 吴大妈又惊又气,下意识地喊道。
而就在这时,陈孝斌也追了过来,他指着光头老人逃窜的方向,对着还没回过神来的吴大妈急声道:“吴大妈!他是小偷!偷你晾的衣服!”
“什么?!小偷?偷我衣服?” 吴大妈听到 “偷衣服” 三个字,脸色骤然大变,刚才的惊吓瞬间被焦急和愤怒取代。
她猛地转过身,顺着陈孝斌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光头老人那个狼狈不堪的背影,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花园角落的小门,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了巷口。
“哎呀!我的衣服!” 吴大妈也顾不上再去看逃跑的小偷,急忙提着菜篮子,快步冲向自己家院墙那边的晾衣绳。
她的心跳得飞快,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担忧。那些衣服虽然不值什么大钱,但都是日常穿着的,要是真被偷走了,也是件麻烦事,尤其是还有几件孙子的新衣服!
陈孝斌也跟着吴大妈跑了过去。他刚才追了几步,就知道肯定追不上了,那光头老人跑得实在太快了。
而且对花园的地形似乎也异常熟悉,钻小巷子肯定比他们快得多。他心里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刚才应该早点发现,或者反应再快一点。
两人一前一后跑到晾衣绳前。吴大妈的手都有些抖了,她急切地一件一件检查着晾衣绳上的衣物。
她先是摸了摸那件格子衬衫,还在!又看了看那条蓝色的床单,也在!
接着是几件内衣内裤,一件不少!甚至连那几件小孩子的小衣服,也都好好地挂在绳子上,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 吴大妈仔细地检查了两遍,发现晾衣绳上的每一件衣物都完好无损,一件都没少!
她愣住了,脸上的焦急和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和不解。“咦?衣服都在啊…… 一件没少啊?”
她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跟过来的陈孝斌:“老陈,你确定…… 他偷衣服了?我这衣服都好好的呀。”
陈孝斌也凑过去看了看,果然,晾衣绳上的衣物整整齐齐,一件不少,甚至连位置都没有明显变动的痕迹。
他不由得有些愣住了,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刚才那个光头老人,明明是在晾衣绳下面摸索着什么啊……
他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刚才那一瞬间的情景:“我…… 我刚才睡觉醒来,就看到他蹲在您的晾衣绳下面,鬼鬼祟祟地摸您的衣服……
我一喊他,他就吓得跑了,肯定是想偷!” 他语气十分肯定,因为那光头老人惊慌失措的表情和拔腿就跑的行为,绝对不是好人。
“摸衣服……” 吴大妈听陈孝斌这么一说,又仔细看了看那些衣服,似乎想从中找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 可衣服都在啊。难道是我刚好出来,他还没来得及下手?”
就在这时,陈孝斌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刚才光头老人蹲过的地方,也就是晾衣绳下方的草坪上。
他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对吴大妈说道:“吴大妈,您看!那是什么!”
吴大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一丛月季花丛的旁边,草地上似乎放着一个东西。她和陈孝斌连忙走过去。
那是一个深绿色的布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布料粗糙,边缘磨损,上面还沾着一些泥土和污渍。包口用一根同样破旧的绳子松松地系着。
“这…… 这不是我的包啊。” 吴大妈看着那个包,一脸疑惑,“这是谁的?”
陈孝斌心中一动,立刻判断道:“肯定是那个光头老人的!他刚才跑那么急,肯定是不小心掉在这里的!”
“他的包?” 吴大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这里面会是什么?”
陈孝斌也很好奇。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布包。包不重,轻飘飘的。
他看了一眼吴大妈,吴大妈也点了点头,示意他打开看看。
陈孝斌解开了那个松垮的绳结,然后将布包的口子撑开。
两人同时朝着包里看去。
只见布包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几件折叠得并不算整齐的旧衣服,看起来也是破破烂烂的。
和光头老人身上穿的那件棉袄风格类似,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汗味。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钱包,没有证件,甚至连一块干粮都没有。
“就…… 就几件破衣服?” 吴大妈有些失望,又有些不解,“他拿着这些破衣服干什么?难道…… 他刚才想偷我的衣服,是想用他这些破衣服换?还是……”
陈孝斌也皱起了眉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如果只是想偷衣服,为什么晾衣绳上的衣服一件没少?
难道他只是想摸一摸,或者闻一闻?还是说,他本来想偷,但被自己及时发现,所以没来得及得手,慌乱中就跑了,连自己的包都掉了?
“不管怎么说,他肯定不是好人。” 陈孝斌站起身,将布包随手扔在一旁的石桌上。
“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还有这包里的破衣服,肯定不是什么正经来路。吴大妈,您以后可得小心点了。”
吴大妈看着那个破布包,又看了看巷口的方向,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哎哟喂,真是吓死我了!”
“刚才那个人,长得好吓人!多亏了你啊,老陈!要不是你及时发现,指不定我的衣服就真被他偷走了!”
她越想越觉得后怕,刚才那个光头老人的样子,实在是太瘆人了。
“没事,吴大妈,您别担心,他已经跑了。”
陈孝斌安慰道,心里却也有些不是滋味。他捡起地上的《百年孤独》,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书页已经被风吹得翻开了好几页。
“真是太谢谢你了,老陈!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吴大妈向陈孝斌连声道谢,“晚上到我家吃饭,跟我老吴喝两杯!”
“不用不用,吴大妈,举手之劳。” 陈孝斌连忙摆手推辞,“没事就好。”
吴大妈又感激了几句,然后看着那个破布包,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包…… 怎么办?扔了?”
陈孝斌想了想,说道:“要不…… 先放这儿吧?万一他回来找呢?不过看他跑那么快,估计也不敢回来了。或者,等老吴回来,问问他怎么办。”
吴大妈点了点头:“也行。就先放石桌上吧。”
虽然衣服没丢,但刚才那惊魂一幕,还是让吴大妈心有余悸。
她看着自己晾在绳子上的那些衣服,如果刚才陈孝斌没有及时醒来,如果自己没有恰好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她越想越觉得害怕,看着花园里空荡荡的角落,总觉得那个光头老人的影子还在游荡。
“老陈啊,” 吴大妈叹了口气,脸上的感激渐渐被担忧取代,“这花园…… 以后我可不敢再来晾衣服了。太吓人了!”
陈孝斌也理解吴大妈的心情,安慰道:“嗯,小心点总是好的。以后要不就在院子里晾吧,或者早点收回来。”
吴大妈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在这个开放式的花园里晾晒衣物了。
接下来的几天,花园里果然平静了下来。
那个光头老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巷口、花园附近,都看不到他的踪迹。
那个被他遗落在花园里的绿色破布包,在石桌上放了两天,也没有人来认领。
老吴回来后,听陈孝斌和吴大妈说了这件事,也只是皱了皱眉,骂了句 “哪里来的叫花子”。
然后把那个破布包连同里面的几件破衣服一起,扔到了垃圾堆里。
吴大妈果然信守诺言,再也没有在花园里晾过衣服。
那根靠近院墙的晾衣绳,就那样空荡荡地悬在那里,在风中偶尔轻轻晃动,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天午后的惊魂一刻。
吴大妈宁愿把衣服晾在自家狭小的天井里,或者拿到楼顶去,也不愿意再踏足花园的那个角落。
她每次路过花园,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生怕再看到那个可怕的光头老人。
陈孝斌的生活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