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最为短暂,那是一天中最浓重的墨色,仿佛要将天地万物都吞噬殆尽,却又在转瞬之间被一线微光撕裂。当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将那铁幕般的黑夜撕开一道微弱的缝隙时,蓟州城外的死寂便被彻底、无情地打破了。
“呜——呜呜——”
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海螺号角声,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召唤,阴冷,悠长,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从后金大营的各个方向同时响起,彼此应和,连绵不绝,瞬间便攫住了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脏,让他们的血液几乎为之凝固。那号角声穿透晨雾,穿透垛口,直直钻入耳膜,在脑海中疯狂震荡。
来了!真正的进攻,开始了!
王靖远几乎一夜未眠,甲胄未解,此刻正和衣靠在冰冷城门楼的柱子上小憩。那催命的号角声响起的第一时间,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蒙,只有经历无数血火淬炼出的、冰封般的冷静和鹰隼般的锐利。他没有丝毫迟疑,一把抓起倚在墙角那柄象征着天子权威与责任的尚方宝剑,仿佛汲取着力量般紧紧一握,随即大步流星地踏出城楼,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坚定。
城墙之上,经过一夜“疑兵”喧嚣与精神煎熬的守军们,脸上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精神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总攻而高度紧绷,达到了顶点。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已被汗水浸湿的刀枪弓弩,指甲几乎要掐进木质枪杆,一双双眼睛死死盯向城外那片被薄雾笼罩的死亡原野。
只见雾气与黎明微光交织的朦胧背景下,无数黑色的身影如同从九幽地狱中毫无征兆涌出的潮水,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他们伴随着更加狂暴、几乎要震裂苍穹的战鼓声和野蛮凶悍的嚎叫声,组成了数道庞大而狰狞的散兵线,向着蓟州城墙这座孤独的礁石,汹涌扑来!那声势,那规模,远比昨日试探性的攻击要浩大数倍,带着一股誓要将一切碾碎的毁灭气息!
这一次,没有再用包衣奴才做炮灰。冲在最前面的,是推着厚重楯车的汉军旗步兵,厚重的木板蒙着浸湿的牛皮,可以有效抵挡箭矢和中小型火铳。楯车之后,是扛着云梯、挥舞着刀斧重锤的后金精锐步甲,他们身披重甲,眼神凶悍,如同移动的铁塔。更远处,骑兵在两翼游弋,压迫着守军的神经。而在军阵的后方,数十门缴获自明军或自制的火炮被推到了阵前,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城墙!
皇太极动真格的了!
“全军——迎敌!”王靖远的声音压过了敌军的喧嚣,清晰地传遍北城城墙。
“火器营!瞄准楯车和火炮阵地!自由射击,打乱他们的阵型!”王靖远首先对狗剩下令。必须尽可能削弱对方的远程火力。
“砰!砰!轰!”
城头的火铳和“靖远快炮”率先发言,硝烟弥漫。铅弹和霰弹呼啸着飞向敌军,在楯车上打出密密麻麻的白点,偶尔有炮弹落入后方的人群,引起一阵骚乱。但后金的阵型并未散乱,他们的火炮也开始还击!
“轰隆!”“轰隆!”
沉重的实心铁球带着凄厉的呼啸砸在城墙上,砖石碎裂,碎屑飞溅!一段年久失修的垛口被直接轰塌,躲在后面的几名士兵惨叫着跌落城下。更有炮弹越过城墙,落入城内,引发一片惊慌的哭喊。
炮火对射,城头明显处于下风。靖远军的火炮无论是数量、口径还是射程,都无法与后金集中使用的重炮抗衡。
“妈的!”狗剩气得直跳脚,却无可奈何,“将军,他们的炮太狠了!”
“不要硬拼!火炮暂停射击,保存实力!火铳手继续压制靠近的步兵!”王靖远果断调整战术。他知道,守城的关键在于近身搏杀。
炮火渐渐稀疏,后金的攻城部队趁机加快了速度。楯车抵近了护城河(虽然部分河段已干涸或填平),云梯如同巨蟒般一架架搭上了城墙!
“弓箭手,放箭!”
“滚木,礌石,给我砸!”
“金汁!烧滚了没有?快抬上来!”
各段城墙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守军们拼尽全力将死亡倾泻到城下。箭矢如雨,滚木礌石如同山崩,更有那烧得滚烫、恶臭难当的“金汁”(混合了粪便、毒物的沸水)兜头淋下,中者无不皮开肉绽,哀嚎遍野,伤口极易感染溃烂,堪称守城利器。
城墙下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后金士兵如同割麦子般倒下,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染红了墙根的土地。但后续者依旧悍不畏死,踩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向上攀爬!
惨烈的攻城战进入了白热化!
王靖远亲临第一线,在城头来回奔走指挥。他手中的尚方宝剑并未出鞘,但他本人就是一面旗帜。哪里情况危急,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
“长枪手!捅下去!别让他们露头!”
“刀盾手注意防护!小心冷箭!”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总能及时下达最正确的指令,稳定住局部摇摇欲坠的防线。
一名后金骁勇的白甲兵,顶着盾牌,竟然连续格开几支长枪,猛地从垛口跃上了城墙!他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瞬间将两名明军士兵砸得脑浆迸裂!
“鞑子上城了!”附近一阵惊呼,防线眼看就要被撕开缺口!
王靖远眼神一厉,身形如电,疾冲过去!在那白甲兵狼牙棒再次举起,砸向第三名士兵的瞬间,王靖远后发先至,并未拔剑,而是运足内力,一记凶猛的贴山靠,肩头狠狠撞在对方侧面的铁甲上!
“嘭!”一声闷响!
那白甲兵只觉得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横向跌出,直接从垛口翻落城下,传来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将军威武!”周围的士兵士气大振,奋力将后续几个试图爬上来的后金兵捅了下去。
王靖远看都没看城下一眼,沉声道:“补上位置!稳住阵型!”
然而,皇太极显然将主攻方向放在了防御相对薄弱的北城。进攻的兵力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浪。守军虽然拼死抵抗,但伤亡开始急剧增加,体力也在飞速消耗。城头的滚木礌石渐渐告罄,火油也所剩不多。
“将军!西段城墙请求支援!快顶不住了!”
“东段箭矢快用完了!”
坏消息不断传来。王靖远心知,照这样下去,城墙被突破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轰——!!!”
一声远比火炮轰鸣更加沉闷、更加骇人的巨响从北门附近传来!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和漫天烟尘!
“不好!是撞木!鞑子在撞城门!”有军官惊恐地大叫。
王靖远心头一沉,立刻带人冲向城门楼。只见北门瓮城之外,数十名后金壮汉扛着一根巨大的、头部包铁的撞木,在楯车的掩护下,正疯狂地撞击着包铁的木制城门!每一次撞击,都让厚重的城门发出痛苦的呻吟,门闩处木屑飞溅!照这个势头,城门被撞开只是时间问题!
而更雪上加霜的是,就在城门楼左侧不远,一段原本就有隐患的城墙,在经历了多次炮击和撞击后,终于支撑不住,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轰然坍塌了一段近丈宽的缺口!
砖石滚落,烟尘冲天!透过缺口,已经能看到城外那些后金士兵狰狞兴奋的面孔!
“城墙破了!!”
“鞑子要进来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守军中蔓延!缺口附近的士兵下意识地开始后退!
“不许退!”王靖远目眦欲裂,声如雷霆!他知道,此刻一旦形成溃退,就全完了!
“亲兵队!随我来!”王靖远猛地拔出那柄象征着皇权与责任的尚方宝剑,剑锋指向那处致命的缺口,“赵大锤!带你的人,死守城门!一步不退!”
“狗剩!组织所有还能动的火铳手,集中火力,封锁缺口前方五十步区域!”
“其余人,跟我堵缺口!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话音未落,王靖远已身先士卒,如同猛虎下山,率先冲向那烟尘弥漫的城墙缺口!他身后,数十名忠心耿耿的亲兵毫不犹豫地跟上,发出决死的怒吼!
主帅身先士卒,尤其是王靖远这样在军中威望极高的主帅,其激励效果是无穷的!
原本惊慌失措的士兵们看到将军亲自冲向最危险的地方,胸中的血性瞬间被点燃!
“保护将军!”
“跟鞑子拼了!”
“堵住缺口!”
赵大锤咆哮着,带着浑身浴血的步兵,死死顶在摇摇欲坠的城门前,用身体组成人墙,长枪疯狂地从门缝和射击孔中向外捅刺!
狗剩红着眼睛,将所剩不多的火铳手和还能打响的火炮全部调集过来,对准缺口外蜂拥而至的后金兵,进行着绝望而密集的攒射!
而王靖远,已经带着亲兵冲到了缺口处!这里碎石嶙峋,尘土飞扬,第一个后金兵刚刚从缺口处冒头,王靖远手中尚方宝剑已然化作一道寒光!
“噗嗤!”
精准无比的一剑,直接刺穿了那名后金兵的咽喉!剑尖从颈后透出时带出一蓬血雾,对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王靖远看都不看,飞起一脚将还在抽搐的尸体踹下缺口,尸体沿着碎砖堆滚落,砸倒了两个正在攀爬的敌兵。剑光再闪,又将一名刚刚爬上来的白甲兵连人带刀砍翻!那人的狼牙棒尚未来得及举起,便捂着喷血的脖颈栽倒。
“结阵!堵住这里!”王靖远大吼,亲兵们迅速以他为核心,组成一个小型的圆阵,用身体和兵器死死封堵住这个狭窄而致命的缺口!
后续的后金兵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向缺口涌来。他们嚎叫着满洲战号,挥舞着顺刀、铁骨朵,想要将这个阻碍碾碎。箭矢如蝗虫般从城外射来,不时有守军中箭倒地,但立即有人补上位置。
王靖远如同礁石般岿然不动,尚方宝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剑都简洁、狠辣、高效,绝不浪费一丝力气。劈、刺、撩、抹,剑光闪烁间,必有敌军溅血倒下。他身边的亲兵也个个悍勇,用长枪、腰刀甚至拳头牙齿,与不断涌上的敌人殊死搏斗!
不断有亲兵倒下,但立刻就有附近的守军红着眼睛补上来!缺口处的争夺战,惨烈到了极致。尸体很快堆积起来,几乎要将缺口重新堵住,鲜血顺着残破的砖石汩汩流淌,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片血泊。
王靖远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手臂早已酸麻得失去知觉,盔甲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浆,有自己的,更多的是敌人的。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肩甲,箭头卡在甲叶里随着动作摇晃,但他浑然未觉。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堵住!必须堵住!每多守一刻,就多一分转机!
他的勇猛和无畏,如同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这片血腥的战场,也点燃了所有守军胸中最后的血勇!
“将军威武!杀啊!”
看到主帅如此拼命,守军们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竟然硬生生将攻上城头的后金兵一点点压了回去!城门的撞击声也渐渐稀疏,似乎赵大锤那边也暂时顶住了!
皇太极远远望见北城缺口处那面始终屹立不倒的“王”字将旗,以及那个在乱军中如同战神般搏杀的身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想到,这座看似摇摇欲坠的孤城,竟然如此难啃!这个王靖远,竟如此难缠!
激战从清晨持续到正午,后金军付出了惨重代价,却始终未能真正突破城防。眼看士气受挫,伤亡过大,皇太极不得不下令鸣金收兵。
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又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一片狼藉。
当最后一名后金兵退到箭矢射程之外,城头上,还能站着的守军几乎都脱力地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很多人直接躺在血泊和尸体中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靖远以剑拄地,支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他望着缓缓退去的敌军,又看了看身边伤亡惨重的将士,以及城头城下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残骸。
他缓缓抬起尚方宝剑,剑身已被鲜血染红,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妖异而悲壮的光芒。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次考验。皇太极绝不会甘心,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蓟州城,还在!他王靖远,也还在!
但还能支撑多久?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