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谷正文在保密局的阴影深处,紧锣密鼓地编织着那张由数据分析、法证线索、资金流向、时间耦合以及通讯密码构成的、旨在擒获“密使一号”的天罗地网时,在国防部那庄严而森严的大楼内,一股不易察觉的暗流,正悄然涌动。猎手自以为行动隐秘,却不知其频繁调动资源、多方查证的动作,已然在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细微却足以引起警觉的涟漪。
陈宝仓将军,时任国防部高参,军阶虽非顶尖,但资历深厚,为人耿直,在军中人脉广泛,尤以洞察敏锐、嗅觉灵敏着称。他是吴石(字虞薰)多年的挚友,二人不仅是同僚,更是肝胆相照的知己,彼此敬重对方的为人和才干。近些时日,陈宝仓凭借其在军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多年宦海沉浮练就的直觉,隐隐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起初,只是些零星的、看似无关紧要的信号。一位在参谋本部任职的老部下,在一次非正式场合闲聊时,无意中提及:“最近保密局那边,来调阅了几次旧档案,都是关于东南防务初期方案和后勤调度规程的,说是例行核查,但频率有点勤得反常。” 另一位在总务部门的朋友,则抱怨说保密局的人借“安全排查”之名,几次三番来查看大楼内部的电话线路图和部分办公室的分配记录,态度虽客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这些信息单独看来,或许可以解释为保密局的正常业务活动。但陈宝仓却将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结合近期高层流传的关于“共党渗透”风声渐紧的消息,尤其是隐约听到的“蔡孝乾案”牵连甚广的传闻,心中不禁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敏锐地察觉到,保密局的调查焦点,似乎正有意无意地围绕着参谋本部,尤其是与作战、后勤、情报相关的核心部门在打转。
这种调查,不像漫无目的的大海捞针,反而像是一支探针,正在小心翼翼地探测着某个特定的区域。陈宝仓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老友吴石的身影。吴石身为参谋次长,分管范围恰恰与保密局调查所涉领域高度重合。是巧合,还是……?
一种为朋友担忧的紧迫感,驱使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了解吴石的为人和立场,绝不相信老友会与“共党”有染,但他更清楚保密局的手段——一旦被他们盯上,无事也能生出非来,更何况是在当前这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肃杀氛围下。
这日傍晚,下班时间已过,大楼内人影稀疏。陈宝仓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脚步沉稳地穿过略显空旷的走廊,来到了吴石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走廊里灯光昏暗,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更添几分凝重。
他走到吴石办公室门前,见里面还亮着灯,便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门内传来吴石沉稳的声音。
陈宝仓推门而入。只见吴石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伏案批阅文件,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见到来者是陈宝仓,吴石放下笔,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宝仓兄,这么晚了,还没回去?”
“虞薰,”陈宝仓反手轻轻掩上门,走到办公桌前,却没有坐下,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声音压得较低,透着关切,“忙完了?”
“还有些公文要处理。”吴石指了指桌上的卷宗,察觉到陈宝仓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有事?”
陈宝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看似随意地望了望楼下已然亮起路灯的庭院,实则是在确认窗外无人。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吴石,脸色凝重,字斟句酌地低声说道:
“虞薰,最近……风声似乎不太对。”
吴石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神色依旧平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听到些闲言碎语,”陈宝仓走近一步,声音更低,“保密局那边,动作频频。调档案,查线路,问东问西……焦点,好像总绕着咱们参谋本部,特别是你分管的这一摊子在打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着吴石:“我知道你行事一向谨慎,但眼下这光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吴石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办公室内一片沉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
良久,吴石抬起眼,迎上陈宝仓担忧的目光,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宽慰的弧度,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宝仓兄多虑了。保密局职责所在,核查档案、加强安保,也是分内之事。我行事光明磊落,例行公事,配合便是了。”
陈宝仓深深看了吴石一眼,他知道老友的性子,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但他从吴石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凝重。他明白,以吴石的敏锐,不可能对近期的异常毫无感知。
“虞薰,”陈宝仓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兄长般的恳切,“你我相交多年,知根知底。我并非疑你,只是……形势比人强。有些眼睛,”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该看的,就别看了。有些步子,不该迈的,就更要踩稳了。万事……小心为上。”
这“不该看的,就别看了”,一语双关,既是提醒吴石谨慎处理经手的敏感文件,避免授人以柄,更是暗示他警惕可能存在的监视,收敛行止。
吴石自然听懂了挚友的弦外之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压力。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宝仓兄的金玉良言,我记下了。放心,我知道分寸。”
陈宝仓见吴石听进了劝告,便不再多言,有些话,点到即止。他拍了拍吴石的肩膀:“那就好。天色不早,你也早些回去休息,莫要太过操劳。”
“好,我再处理完手头这点便走。宝仓兄慢走。”
陈宝仓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办公室内恢复了寂静。吴石靠在椅背上,台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肃穆。陈宝仓的警告,印证了他这段时间以来隐约的不安。保密局的网,确实正在收紧,而且目标,极有可能就是自己。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台北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却驱不散心中渐浓的寒意。他知道,最后的时刻,或许正在临近。他想到了聂曦,想到了尚未传递出去的情报,想到了远方的同志,也想到了身边的家人和朋友。
“宝仓兄……”他喃喃自语,心中充满感激与愧疚。感激挚友的冒死提醒,愧疚可能因己而牵连他人。
陈宝仓的这次来访,如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在了吴石看似平静的心湖上,激起了层层涟漪。它标志着,危险的信号已不再是虚无的预感,而是变成了近在咫尺的、可被感知的威胁。下一步,吴石必须做出抉择,是坐以待毙,还是冒险一搏?而无论他如何选择,一场不可避免的风暴,都已蓄势待发。陈宝仓的警觉,未能阻止命运的齿轮,却为这即将到来的悲剧,增添了一笔浓重的人情味与悲壮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