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老单的身影已鬼魅般消失在屋顶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萧然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保温箱的余温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属于老城区的、混杂着尘土与植物腐败气息的空气，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清醒。
“下一单，你自己选。”
老单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冰冷而决绝。
萧然转身，重新面向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几乎就在他念头转动的同时，那本悬浮在半空中的古老账簿再次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页，速度之快，掀起一阵劲风。
这一次，飞出的不再是虚影，而是成百上千张泛黄的、边缘卷曲的真实订单。
它们如同一群受惊的蝴蝶，在萧然周围狂乱地飞舞，每一张纸片上都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气息，上面的字迹或娟秀，或潦草，模糊不清，却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执念。
“小心，萧然！”耳机里，苏小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能量波动异常剧烈！这些不是普通纸片，每一张都附着着强大的精神印记，是过去那些‘信使’未能完成或心中留有遗憾的订单！”
萧然没有退缩。
他知道，这是老单的考验，也是“百单归心”的第二步。
他必须从中选出自己的下一份宿命。
他闭上眼睛，不再试图用视觉去捕捉那些快到极致的流光，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手中那半卷《外卖心经》之中。
残卷上的符文微微发烫，一股暖流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
他伸出手，凭着一股直觉，探入那片由遗憾和期盼组成的纸片风暴中。
指尖触及一片冰凉。
他猛地抓住，睁开眼。
漫天飞舞的订单瞬间静止，然后如退潮般悉数倒卷回账簿之中。
铁门前的空地上，只剩下萧然一人，和他手中那张薄薄的、仿佛一捏就碎的订单。
订单的纸质很特殊，光滑如绸，却又坚韧异常。
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深红色的墨水书写，笔锋锐利，力透纸背：
“送一碗能尝到家乡味道的馄饨，给那个凝望城市睡去的人。”
没有地址，没有姓名，没有时间。
“这是什么鬼订单？”萧然眉头紧锁。
凝望城市睡去的人？
这范围也太广了。
守夜的保安？
高楼上的天文学家？
午夜电台的主播？
甚至是……某个失眠的流浪汉？
“别去猜！”小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严肃，“我能感觉到……这张单子很危险。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写上去的，充满了……陷阱。老单想让你在选择中迷失。”
“我正在扫描全城数据，”苏小暖的声音冷静地切入，“根据语义分析，‘凝望城市睡去的人’最高概率指向三个职业：第一，市中心‘摘星塔’顶层的天文观测员；第二，负责全城夜间交通监控的指挥中心值班员；第三，午夜档情感电台‘夜航船’的主播。我已经把他们的地址和工作时间发给你了。”
萧然看着手机上苏小暖发来的三个精确到门牌号的地址，又听着小票充满感性的警告，陷入了沉思。
逻辑与直觉，数据与情感，在此刻形成了鲜明的对立。
“家乡味道的馄饨……”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关键信息。
这不仅仅是一份食物，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
这样的东西，标准化的连锁餐厅里绝对找不到。
他没有立刻前往苏小暖提供的任何一个地址，而是转身，朝着与老城区相反的方向走去。
“萧然？你要去哪儿？那几个地点都在反方向！”苏小暖不解地问。
“先找到对的馄饨，才能找到对的人。”萧然回答道，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夜色渐深，城市的喧嚣褪去，露出它疲惫而真实的骨架。
萧然穿梭在一条条后街小巷，凭借着过去送外卖时积累的记忆，寻找着那些只在深夜为夜归人点亮一盏灯的家庭小摊。
终于，在一条快要拆迁的旧街尽头，他找到了。
那是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馄饨摊，一对沉默寡言的老夫妻守着一口翻滚着白色浓汤的大锅。
那股混合着猪骨、虾皮和大地鱼干熬煮出的鲜香，几乎在瞬间就击中了萧然的味蕾。
就是这个味道。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要了一碗，自己先尝了一口。
皮薄馅足，汤清味浓，那股朴实无华的鲜美顺着喉咙滑下，温暖了整个胃。
这味道里没有花哨的调味，只有食材最本真的醇厚，像极了记忆中外婆亲手包的馄饨。
“老板，再打包一份，多加一点紫菜。”他付了钱，将那份承载着“家乡味道”的馄饨小心翼翼地放进保温箱。
现在，只剩下最关键的问题：那个“凝望城市睡去的人”，到底是谁？
他站在街口，排除了苏小暖的第一个选项。
天文观测员在塔顶，与世隔绝，他们凝望的是星空，而非城市。
他也排除了第二个，监控中心的值班员面对的是无数块冰冷的屏幕，他们看到的是数据流，而非城市的呼吸。
至于第三个，电台主播……有可能，但萧然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气息……我感觉到一股很疲惫、很固执的气息……”小票的声音幽幽传来，它在空中绕着圈，像是在努力分辨方向，“在……很高的地方，风很大的地方……”
高处？风大？
萧然脑中灵光一闪，抬头望向远处横跨大江的跨江大桥。
那里是城市的动脉，即便在深夜，依旧有车辆无声驶过。
而桥上，总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守望者。
他骑上电瓶车，朝着大桥疾驰而去。
午夜的江风凛冽刺骨，吹得桥上的缆索呜呜作响。
萧然将车停在桥头，提着保温箱，徒步走上引桥。
巨大的桥梁在夜色中如同一头钢铁巨兽，沉默地匍匐在江面之上。
他很快就看到了那个人。
一个穿着橙色环卫工作服的男人，正靠在桥栏杆上，默默地抽着烟。
他脚边放着一把扫帚和一个簸箕，身形被路灯拉得很长，显得无比孤寂。
他的目光，正投向桥下那片由无数灯火汇聚成的、已经沉沉睡去的光海。
他就是城市的清洁工，在所有人都进入梦乡后，负责清扫这座城市留下的所有疲惫与狼藉。
他无疑是“凝望城市睡去的人”之一，卑微，却不可或缺。
萧然慢慢走上前，将保温箱放在他身边的栏杆上。
男人警惕地回过头，布满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一份馄饨。”萧然打开保温箱，将还冒着热气的碗递了过去，“有人为你点的。”
男人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没有问是谁点的，只是默默地接过碗，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放进嘴里。
就在馄饨入口的刹那，男人咀嚼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一勺一勺地，将整碗馄饨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他将空碗递还给萧然，用嘶哑的嗓音说了两个字：“谢谢。”
然后，他便拿起扫帚，转身走向桥的另一端，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
那孤独的背影，在萧然看来，却仿佛多了一丝温暖的底色。
萧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做对了。这一次，系统该有反应了吧？
然而，一秒，两秒，十秒过去……
那块他已经熟悉的、代表任务完成的虚拟光屏，迟迟没有出现。
怎么回事？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如同这深夜的江风，瞬间将他心头那点暖意吹得烟消云散。
“你送错了。”
萧然猛地回头，老单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负手而立，白发在风中微微拂动。
“为什么？”萧然不解地质问，“他就是那个‘凝望城市睡去的人’，这份馄饨也确实给了他慰藉！”
“他确实是，但订单上说的是‘那个’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老单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你送出了一份善意，却不是订单本身。你只是在做你认为正确的事，而不是在完成你的使命。”
“那‘那个’人到底是谁？！”萧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
老单缓缓抬起手，指向萧然自己。
“是你。”
萧然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从你拿到订单的那一刻起，你就在午夜的城市里穿行，你寻找，你观察，你思考。整个城市在你眼中沉睡，而你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而奔波不休。”老单的声音平静而残酷，“这碗馄饨，本是为你自己准备的。这个订单，考验的是你在迷茫和疲惫中，是否还能记起温暖自己的‘家乡味道’。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温暖的信使，又如何去温暖别人？”
“你……你耍我？”萧然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不是耍弄，这是‘归心’的第一课：见自己。”老单说完，身影再次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风中，只留下一句回音，“下一单，天亮后开始。”
萧然呆立在桥上，手里还捧着那个空碗。
保温箱里的余温已经散尽，就像他此刻的心。
他花光了身上最后一点现金买下的馄饨，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堪称荒谬的答案。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夜风卷着江面的湿气，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他单薄的衣衫，也刺入他那颗刚刚燃起一丝火焰，却又被瞬间浇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