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秩序,在灵素那恩威并施的铁血手腕之下,以一种近乎奇迹般的速度,迅速地恢复了。
城门大开,粥棚遍设。那些原本被视为“瘟神”堵在城外,自生自灭的灾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朝廷的真正的温暖与庇护。他们被妥善地安置,分发了干净的衣物与食物,所有染病之人,无论轻重都得到了最及时也最有效的免费救治。
一时间,“灵总司”三个字,在整个扬州,乃至周边的州府,都成了“活菩萨”的代名词。无数的百姓自发地为她立起了长生牌位,日夜焚香祈祷。
民心如百川归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她一个人疯狂地汇聚。
然而在这片看似,已经拨云见日的晴空之下,只有灵素自己知道,一场更可怕更无声的风暴,正在那看不见的深水区,悄然酝酿。
城西,大慈恩寺。
这座本已荒废的古刹,如今已被改造成了,江南地区最大也最专业的临时隔离病区。
重症区,最深处的一间禅房里。
灵素正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久久不语。她的面前摊着十几份,她亲手记录的重症病人的脉案。
这些病人都是被她,用“三仁汤”合“茵陈蒿汤”,从那凶险的“湿热疫”中,强行拉回来的幸存者。
可他们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慢慢康复。
所有人的身上,都出现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共同的“后遗症”。
——极度的虚弱,四肢乏力,面色萎黄,腹部肿胀,眼白与皮肤,都呈现出,一种如同枯败橘皮般的不祥的黄色。
“总司大人,”赵医官,这位早已对灵素,心服口服的老者,看着一份脉案,脸上是深深的困惑与忧虑,“此人的脉象,沉、弦、细、涩。舌质淡紫,苔白腻。看似是,大病之后,气血两亏,脾胃虚弱之象。可我等已为他开了数日的‘香砂六君子汤’,健脾益气,却收效甚微。他的腹,反而有加重的趋势,眼白也越来越黄。这……这实在是有违常理啊。”
“香砂六君子汤”,是治疗,脾胃气虚,痰湿内阻的千古名方。党参、白术、茯苓、甘草(四君子),补气健脾;陈皮、半夏(二陈),理气化痰;再加木香、砂仁,行气止痛,化湿醒脾。按理说对付大病初愈的虚弱之症,应当是药到病除。可如今,却如石沉大海。
灵素,没有说话。
她的指尖,轻轻地拂过,那张来自青石镇的早已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的字条。
“……病之后期,多有肝脾肿大,腹水,枯荣之兆。恐另有奇毒……”
“……官仓赈灾粮中,发现一种被特殊手法,炮制过的发霉的黑豆。其味微苦,有杏仁之气……”
顾临渊的警告,一遍遍地在她的脑海中回响。
她知道问题不在她的方子,也不在赵医官的诊断。
问题出在那些灾民们,吃下去的东西上。
“春桃。”她忽然开口。
“奴婢在。”
“去,将我们从刘宗明私库里,查抄出来的那批赈灾粮,取一袋样品来。”她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一种山雨欲来般的压抑。
不多时,一小袋看起来,颗粒饱满,并无异常的黑豆,便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灵素将黑豆倒在白瓷盘中,仔细地观察着。
这些黑豆,从外观上看,确实与普通的黑豆,并无二致。
可当她,将几粒放入口中,用舌尖轻轻地碾开时。
一股极其细微的隐藏在豆子本身的甜香之下,淡淡的,苦杏仁的味道,瞬间在她的味蕾上,弥漫开来!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它!
她立刻,从随身的药箱,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黑檀木盒子里,取出了一整套,由她亲手打造的,用于检验毒物的银质器皿。
她将十几粒黑豆,放入一个银质的研钵之中,仔细地捣成了粉末。
然后她点燃了一盏酒精灯,将那粉末,放入一个银质的试管之中,隔火加热。
很快,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油状物,便从粉末中渗了出来。
她用一根银针,蘸取了一点点,那看似无害的油状物。
随即,她又打开了另一个,装着“赤血砂”的黑色瓷瓶。
她将那根沾了油脂的银针,缓缓地伸入了那赤红色的检验试剂之中。
奇迹,或者说是最可怕的景象,发生了!
那根本是银白色的银针,在与“赤血砂”,接触的瞬间,竟如同被墨汁污染了一般,迅速地变成了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蓝黑色!
“姑娘!这……这是……”春桃看着那根变了颜色的银针,吓得脸色煞白。
“是‘腐骨霉’。”灵素的声音,冰冷得像是能将人的血液都冻结。
“一种在《南疆异物毒经》上,才有过记载的,最阴毒的慢性肝毒。”
“这种毒,本身并非剧毒。它是由一种只生长于南疆最阴暗潮湿之地,名为‘鬼面菇’的毒菌,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特殊发酵,再混以数种,能破坏人体血细胞的草药,研磨而成。”
“其毒,无色无味,银针难辨。微量服用,短期内,不会致命。只会让人四肢无力,精神萎靡,腹部,隐隐作痛。其症状,与寻常的‘水土不服’,或‘脾胃虚弱’,几乎一模一样。”
“可一旦这种毒,在人体内积蓄到一定的量。或是与‘湿热’、‘疫戾’之类的烈性邪气,相互勾结。便会狼狈为奸,产生最可怕的协同效应!”
“它会像跗骨之蛆一般,牢牢地附着在人体的肝脾之上,一点点地吸干脏腑的精血,破坏人体的正气。最终导致肝脾肿大,腹水,黄疸,直至彻底衰竭而亡!”
“其死状,比任何剧毒,都要凄惨痛苦!”
春桃听得毛骨悚然,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那姑娘,此毒,可有解法?”
“有。”灵素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毒经》有云,‘万物相生相克’。此毒虽阴险。但其解药,也并非什么奇珍异草。”
“解药,便是‘凤尾草’。”
“凤尾草,性凉,味微苦。乃是乡间田野,最常见的一种蕨类植物。有清热利湿,凉血止血,解毒消肿之奇效。寻常百姓,多用其,治疗痢疾、泄泻。却不知它更是‘腐骨霉’唯一的克星。”
“只是……”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的凝重,“解药,虽易得。可那早已被毒素损伤的肝脾根本,却极难修复。”
“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
她的目光,望向那早已空空如也的米袋。
“这批有毒的赈灾粮,究竟有多少已经流入了灾民的手中?又流向了哪些地方?”
“这不再是一场,只发生在扬州城的瘟疫。”
“这是一场针对整个江南,数百万无辜百姓的无声的……大屠杀!”
……
就在灵素揭开了“毒粮”这层,更深的阴谋的同一时刻。
江南,青石镇。
那间,小小的“济世堂”医馆,却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锦缎员外袍,身材却精悍得,如同猎豹的中年男人。他的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可那双小小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如同毒蛇般的阴冷的光。
他便是青石镇,乃至整个扬州府最大的粮商——钱德福。也是那个早已死去的扬州知府刘宗明,最亲密的“合作伙伴”。
“哎哟,这位想必就是最近,在镇子上声名鹊起的‘顾神医’吧?”钱德福一走进医馆,便自来熟地大笑道。
顾临渊正在为病人诊脉。他抬起眼,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神医,真是菩萨心肠啊。”钱德福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说道,“听闻神医,不仅医术高超,更是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为那些吃不上饭的灾民,施粥赠药。钱某佩服,佩服啊!”
他说着,对他身后的伙计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伙计,立刻将几大袋,沉甸甸的米粮,和一个装满了银锭的木箱,抬了进来。
“神医仁义。钱某,虽是一介商贾,却也愿为这江南的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钱德福笑呵呵地道,“这些是钱某捐赠给医馆的一百石粮食,和一千两白银。还望神医不要推辞。”
他说得冠冕堂皇。
可那双小眼睛里,却充满了试探与威胁。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封顾临渊的口。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郎中,是整个青石镇唯一一个,敢公开宣称“官府的赈灾粮,有问题,吃不得”的人。
顾临渊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米粮,和那在阳光下,闪着诱人光芒的银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钱老板,有心了。”
“只是顾某人微言轻,福薄德浅,受不起如此厚赠。”
“这些,您还是请回吧。”
他拒绝了。
拒绝得干脆利落。
钱德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眼中的阴冷……一闪而过。
“顾神医,”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您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钱某听闻,神医不是本地人。出门在外,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顾临渊,却像是没有听出来。
他只是平静地为眼前的病人开好了方子,然后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
“钱老板,说得对。”
“只是顾某也听闻,钱老板近来似乎也有些……不适。”
“哦?”钱德福眯起了眼。
“钱老板,是否时常会感到心悸,胸闷,后背时有针刺般的疼痛?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或是情绪激动之时?”
钱德福的脸色,猛地一变!
因为顾临渊说的分毫不差!这是他多年的老毛病了!请遍了江南名医,都只说是“操劳过度”,无人能道出其所以然!
“你……你怎么知道?!”
“我是大夫。”顾临渊淡淡地道,“钱老板此症,乃是典型的‘胸痹心痛’之症。其根源在于您早年为富不仁,思虑过甚,损伤了心脾。导致气滞血瘀,痰浊内生,痹阻了心脉。”
“此症若再不加以根治。不出一年,必将中风偏瘫,甚至猝死于……睡梦之中。”
他的一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钱德福的心上!
“你……你胡说!”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是不是胡说,钱老板自己心里最清楚。”顾临渊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他的身上没有半分的杀气。
可那股曾属于“战神”的无形的威压,却让钱德福感到一阵……窒息。
“钱老板,你的命和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顾某,只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我要知道,那批有毒的赈灾粮,所有的来源与去向。”
“否则顾某不介意,亲手为你写一副,最名副其实的……墓志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