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山谷里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新营地却早已苏醒。
沈云疏蹲在溪边,手里捧着一把微带湿气的泥土,仔细捻动着。土壤比前些日子更显干硬,这意味着持续的干旱仍在无情地蔓延,并未因他们在此地站稳脚跟而有丝毫缓解。她抬头望向东方,那里是江临府的方向,也是更多未知与可能性的所在。
“阿姐,你看这纸!”沈云墨兴奋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他举着几张颜色深浅不一、但明显平整了许多的土纸跑了过来,“我和阿禾试了用石灰水泡那些树皮,出来的纸浆更细,杂质也少多了!就是挺费柴火的。”
沈云疏接过纸张,仔细摩挲着。触感依然粗糙,但比起最初的成功品,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她赞许地点点点头:“做得很好。费柴火不怕,后山枯枝多得是,组织人多收集便是。这纸若再薄些、韧些,将来或许能用来糊窗户,甚至记录技术要点。”
“技术要点?”沈云墨眼睛眨了眨。
“嗯,比如炼铁的火候,火药的配比,光靠脑子记容易出错。”沈云疏解释道,随即话锋一转,“说到铁,赵石和周大哥那边新一批的铁箭头淬火效果如何?”
“我正要去看呢!”沈云墨说着,又风风火火地跑了。
看着弟弟的背影,沈云疏深吸了一口气。纸张、钢铁、外部世界……这些概念,是时候摆在桌面上,让所有人都参与讨论了。安逸能让人恢复生机,但也可能掩盖潜在的问题。他们不能永远只看着眼前这一小片山谷。
早饭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到火药或造纸的研究中,而是将众人——周砚、林栖、自己的父母沈槐和王氏,以及逐渐能独当一面的沈云墨和赵石、赵叶——召集到了最大那间木屋前的空地上。春婶带着阿禾、大丫她们自觉地承担起了警戒和照料更小孩子的任务,让大人们能安心议事。
没有高谈阔论,沈云疏直接抛出了最现实的问题,但修正了关于铁料的说法。
“我们的盐,还够吃两个月,但种类单一,缺乏调味。布匹,尤其是厚实耐磨的,已经见底了,云墨的裤子膝盖都快磨穿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重要的是,我们像瞎子一样,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旱情到底有多严重?北边的仗打完了吗?南边的江临府,是不是真的像商队说的那样安稳?”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王氏下意识地摸了摸沈云墨略显单薄的肩头,脸上露出忧色。沈槐则皱着眉,看着自己因连日劳作而磨损严重的鞋面。
周砚沉吟片刻,率先开口,声音沉稳:“云疏说得在理。坐吃山空确实不行。我们有铁矿,是不假,但光有铁还不够。”他指了指工坊方向,“开采矿石需要更多、更耐用的工具,冶炼需要持续投入柴炭和人力,打造器物更需要时间。我们现在造出来的,多是箭头、枪头、柴刀这类小件,一口像样的大铁锅,费时费力,我们至今没能凑齐。而且,很多必需品,是山里产不出的。”
他活动了一下刚刚拆掉夹板不久、仍显得有些僵硬的右臂,继续说道:“但主动出去,风险一样大。我们这点人手,在熟悉的山林里还能自保,一旦到了人多眼杂的地方,就像肥羊进了狼群。黑旗寨、青龙帮,还有那些地头蛇,不会跟我们讲道理。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栖和自己,“我和林栖的身份,经不起盘查。一旦被官府注意到,麻烦不小。”
他的话代表了最现实的顾虑,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周大哥说得对,”赵石接口道,他刚从工坊过来,手上还沾着煤灰,“咱们现在有吃有住,有铁炼,虽然清苦,但安稳。出去闯,万一……万一像之前那样,再遇到王参事那样的人,或者被大队流匪盯上,咱们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家,好不容易找到的铁矿,可能就都保不住了。”他亲身参与采矿和锻打,深知这份家业的来之不易。
沈云墨却有些不服气:“可是我们不出去,难道要一直躲着吗?林大哥带回来的莴苣种子都长出一指高了,可我们连口炒菜的好铁锅都没有!还有阿姐说的纸,要是能换回更多的书,或者更好的打磨工具,我们不是能打出更好的铁器吗?那条小路林大哥探过,很隐蔽,我们小心点,不一定会被发现。”
林栖抱着臂膀,靠在一根木柱上,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路,我能带。风险,一直有。”他看向沈云疏,“躲,不是办法。东西会坏,人会老。需要布,需要药,需要消息。”他的目光扫过周砚,“铁,是好东西,也是祸根。不让人知道,最好。”
他的话点明了关键:完全的隔绝不可持续,而铁矿的存在既是优势,也可能是怀璧其罪。
沈槐叹了口气,开口道:“林栖兄弟说得实在。咱们这日子,看着安稳,底子还是太薄。别的不说,眼看天要凉了,娃们的冬衣还没着落。光靠皮子和现有的粗布,不够,也不顶事。铁矿虽好,不能当衣服穿,不能当药吃。要是……要是能有个稳妥的法子,换点山里没有的紧要东西回来,那是再好不过。”
王氏也小声附和:“是啊,要是能换点棉花、布料,再有点针头线脑就好了。还有,要是能打听一下,咱们老家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乡愁。
意见出现了分歧。年长者和经历过更多磨难的人倾向于保守,年轻人和直面物资匮乏的人则渴望改变。
沈云疏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表态。她知道,强行推动自己的意见只会埋下隐患,必须让每个人都充分表达,并在理解共同利益的基础上达成共识。
这时,阿禾拿着几张新出的纸过来分给大家用于记录要点,沈云疏接过纸,指尖感受着粗糙的纹理,心中有了定计。
“大家说的都有道理。”她清晰地说道,“我们怕风险,是因为我们输不起,尤其是我们现在有了铁矿,更经不起动荡。我们想出去,是因为我们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不能守着铁矿却连口好锅、一身暖衣都凑不齐。”
“我们不必立刻决定是永远躲下去,还是举家搬迁。”她环视众人,“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先走一小步。不暴露我们的营地,不暴露我们的铁矿,不暴露我们的底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组建一个小队,人不要多,但要绝对可靠。由林栖带队,走他探明的那条隐秘山道,去望南堡外围看看。”沈云疏继续说道,“我们不带任何与铁相关的成品或矿石,不带火药。只带一些我们有的、外面可能需要、但又不会太扎眼的东西。”
“比如?”周砚问道,神情专注。这个思路显然更符合他谨慎的考量。
“比如,我们做的‘花香盐’。”沈云疏说,“味道比普通粗盐好,量不多,就算被盯上,损失也有限。再带几张品相最好的皮子,还有……一两件我们烧的最好的陶罐。不卖多,只为了换回我们最急需的布匹、药品、针线、或许还有一些我们这里没有的菜种。最重要的是,摸清楚那边的规矩,物价,还有……有没有相对靠谱的交易对象。”
这个提议,介于保守和冒险之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并且完美避开了铁矿这个敏感点。
周砚沉思起来。不暴露核心,不涉及战略资源,目标明确,量力而行。这确实是最稳妥的接触方式。他看向林栖:“林兄弟,那条路,你有几分把握?”
林栖言简意赅:“七分。三分留给意外。我能应付。”
沈云墨立刻挺起胸膛:“我去!我机灵,能帮忙说话,也能搬东西!”他看向沈云疏,眼中充满渴望。
赵石犹豫了一下,也开口道:“我……我也想去。我力气大,能保护云墨和林大哥。”他知道这有风险,但他更想为这个家分担更多。
沈云疏看向周砚和林栖,用目光征求最终意见。
周砚最终缓缓点头:“如果只是试探,由林栖带队,带上云墨和赵石,目标仅是换取紧缺物资和打听消息,倒也可以。但必须约法三章:第一,一切行动听林栖指挥;第二,遇到任何可疑情况,立刻放弃货物,退回山里;第三,绝对不许透露营地的任何信息,尤其是铁矿。”
“我同意。”林栖干脆地应下。
沈槐和王氏对视一眼,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认可。这确实是最折中、也最可行的方案了。
“那就这么定了。”沈云疏一锤定音,“给大家三天时间准备。林栖,你再把路线和可能遇到的情况跟云墨、赵石讲清楚。娘,春婶,麻烦你们整理一下要换的东西清单。爹,周大哥,我们看看哪些皮子、陶器和盐适合带出去。”
会议散去,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有担忧,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了明确方向的踏实感。
沈云疏没有立刻离开,她走到正在溪边打磨新箭头周砚身边。
“担心吗?”她轻声问。
周砚停下动作,看着溪水潺潺流过:“说不担心是假的。但你说得对,我们不能一直躲着,更不能守着铁矿过苦日子。”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家里有我,你放心。我会把防御再检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工坊这边也会加紧,争取在他们回来前,打几把好用的柴刀出来。”
“嗯。”沈云疏点点头,心中稍安。她知道,迈出这一步至关重要。这不仅是为了换取物资,更是为了让这个在绝境中诞生的小团体,能够真正地睁开眼看世界,在依靠铁矿壮大自身的同时,也能通过外部的滋养,让生活变得更加坚实和完整。
就在这时,黑子忽然从林子里窜出来,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跑到沈云疏脚边放下,尾巴摇得像风车。那是一片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奇特叶子,沈云疏从未见过。
她捡起叶子,若有所思。山外的世界,会像这片陌生的叶子一样,既带来未知的风险,也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机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