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驿馆时,雨丝已细若牛毛。
辛弃疾解下外袍,水珠子顺着青灰色的麻料滚进铜盆,溅起几点浊响。
案上那半张伪诏还摊着,残字令弃疾即刻卸甲被烛火舔得忽明忽暗,像道狰狞的疤。
范如玉端着姜茶进来,青瓷盏沿还凝着水雾。
她将茶盏搁在案角,又从妆匣里取出盏豆油灯——灯芯上半滴蜡凝着,像颗未坠的泪。夜里凉。她伸手替他理了理湿发,指尖触到他后颈的冷,该烧些旧东西。
辛弃疾望着那盏灯,油芯在风里晃了晃,忽想起今日朝堂。
陈与义抚着朝笏冷笑:史笔如刀,纵有千般委屈,终成后世笑谈。可他分明看见,归心祠前的野艾火映亮了三十里庐州,百姓举着火把喊南朝来了时,眼里的光比史笔更烫。
他伸手取过伪诏,在铜盆前蹲下。
范如玉也跟着蹲下,油灯递到他手边时,指尖微微发颤。
火苗触到纸角的刹那,他突然顿住。
此纸害你几失兵权。范如玉轻声道,烧了干净。
辛弃疾却没动。
纸角被火舌舔出焦痕,他盯着那行伪造的,喉结动了动:它害的不是我。雨打窗棂的声音里,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是君臣之间的信。
范如玉一怔。
烛火在他眼底跳着,照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自去年平叛以来,这白发便一日多过一日。
她伸手按住他执诏的手背,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当年提剑斩将时磨下的。
当年在山东,祖父指着汴梁方向说,你看那城,本是我家的辛弃疾的拇指摩挲过伪诏上的龙纹印,后来我带五千义兵南归,以为这信还在。
可如今...他突然抓起案头狼毫,在诏尾添了行小字:臣未叛,而诏先叛君。墨迹未干,便将纸往火里送。
火光腾起,映得他半边脸通红,像被烙了道忠魂。
范如玉望着跳动的火苗,忽觉喉头发紧:你烧的是纸,可人心若纸,又当如何?
辛弃疾望着灰烬里翻卷的残纸,伸手接住飘起的半片,指尖被烫得一缩:人心若纸,便用这把火烧出个透亮。
次日辰时三刻,三司会审的堂鼓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
范如玉立在堂下,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裹,外间还沾着晨露——那是她连夜誊抄的盐引账册,每笔数目都对过七遍。
户部老吏掀开蓝布的手在抖。
他扶了扶老花镜,对着阳光照那印鉴:淮盐三千引...竟全是军需采办的名义。话音未落,御史大夫地拍了惊堂木:此非独贪!他指着账册最后一页,这三千引都转售给了金商庆丰号,庆丰号的大东家,是完颜氏旁支!
满堂哗然。
范如玉垂眸,从袖中摸出枚铜牌,中书直省四字在堂下泛着冷光。
这是她前日在陈府厨娘的针线筐里翻到的——那厨娘是她陪嫁丫鬟的表妹,哭着说陈府二公子每月十五都拿这牌子去盐仓。
通敌!御史大夫的声音发颤,这案子,怕要牵连中枢...
范如玉没接话。
她望着堂外的日头,想起昨夜辛弃疾说的:烧了伪诏,他们必反扑。此刻堂下的喧哗,倒像提前响的战鼓。
深夜,驿馆后巷的狗叫了三声。
范如玉正替辛弃疾熨烫朝服,听见窗棂轻响,便将熨斗搁在炭盆边。
门帘掀起时,赵文通缩着脖子挤进来,袖口鼓鼓囊囊,不知藏着什么。
辛夫人。他声音发哑,陈舍人...他...
辛弃疾从内室出来,手中还握着残笺。
赵文通见了他,跪下,袖中残笺地掉在地上。
那纸角染着茶渍,隐约可见若南兵北伐,金可断粮道几个字。
小人是中书省书吏。赵文通颤抖着拾起残笺,陈舍人每月十五都去艮山门外茶肆,与北客密谈。
小人替他誊抄书札...不敢不从。他突然抬头,眼里全是血丝,今见辛公焚诏,小人...小人愿以死赎罪!
辛弃疾蹲下身,接过残笺。
指尖刚触到纸,金手指便自动翻涌——他眼前浮现出赵文通在烛下抄书的场景:案头油灯结着灯花,墙上投着扭曲的影,赵文通的手攥着笔,每写一字都要停半刻,喉结动得像在吞咽什么。
你不死,才有用。辛弃疾将残笺收进怀里,明日去大理寺,把知道的全说。
赵文通愣住。
范如玉递过盏温水,他捧着盏,眼泪掉进去:小人...小人记下了。
子时三刻,艮山门外的更夫正往铜盆里添炭。
钟九皋披着蓑衣从树后转出,剑尖挑起他的灯笼:今夜见着什么生面孔?
更夫打了个寒颤,往城隍庙方向努嘴:后半夜总有人烧纸,烧完就走。
钟九皋解下腰间剑,剑尖挑开城隍庙后墙的蒿草。
灰烬里半页残文露出来,他蹲下身,用剑尖拨了拨——观其动静,若复起兵,即焚粮仓,墨迹被雨水泡得模糊,却刺得他眼疼。
他们要烧的,不止是诏书。他冷笑一声,冲暗处招了招手。
七个老兵从巷子里钻出来,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分守六门,他将残文揣进怀里,凡见生面孔夜行,鼓声为号。
老兵们应了声,消失在夜色里。
钟九皋望着他们的背影,摸了摸腰间的七弦琴——琴囊里还塞着归心祠前百姓送的艾草,此刻正散着淡淡的香。
辛弃疾立在驿馆庭院里,仰头望着夜空。
金手指里的星火图忽明忽暗,庐州方向的光点正一点一点熄灭,混着老妇的呼唤:儿啊,灶火要熄了...他闭了闭眼,听见城外传来三声鼓声——是钟九皋的警讯。
范如玉走到他身边,递来件披风:他们想让你死于清白。
清白之后,还有百姓在等。辛弃疾系紧披风,月光照在他腰间的剑上,庐州的火熄了,我便再点一把。
他转身回屋,靴底碾碎了片落叶。
范如玉望着他的背影,忽闻归心祠方向传来犬吠——那吠声急促,像在撕咬什么暗夜里的东西。
三更时分,归心祠外的犬吠骤起。
林子敬抱着《忠魂录》从偏殿跑出,见十名太学生正围着碑亭,烛火映得二字忽明忽暗。
犬吠声里,他听见林外传来脚步声,像极了当年金军铁蹄踏过山东时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