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腊八
腊八节这日，天际还未透出一丝曦光，墨蓝色的苍穹上疏星点点，镇北侯府便已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各院落灯火次第亮起，人影绰绰，低声的催促与应答声在寒冷的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连平日最受宠爱、因而也最爱赖床的霏霏小姐，也被嬷嬷和丫鬟们轻声软语却又不容拒绝地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挖了出来，裹上厚厚的貂皮小袄，梳洗打扮，收拾得整整齐齐。瑾瑜自是不用人经营，早早的洗漱完，等在屋内。
无他，今日宫中会依循古例，派遣内侍，赏赐腊八粥至各王公勋贵府邸，此乃浩荡皇恩，是莫大的体面。阖府上下，从主子到奴才，须得整装恭迎，礼仪周全，丝毫怠慢不得。
寅时末，万籁俱寂中，只闻得远处传来几声清越的鸡鸣。随即，街巷尽头传来了清脆而规律的马蹄声与车轮碾过积雪的辘辘之声，由远及近。侯府中门早已大开，内外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侯爷一身石青色缂丝五爪蟒袍朝服，神色肃穆，立于最前。身后是身着诰命礼服的侯夫人，接着是世子萧凛与世子夫人罗晴，再后是府中各位公子、小姐以及有头脸的管事、仆从。众人按品序站定，敛声静气，垂首恭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紧张的气息。
片刻，几名身着葵花团领衫的宫中内侍，手持拂尘，在一队盔甲鲜明的侍卫护送下缓步而入。为首的内侍面白无须，声音尖细而清晰，在寒冷的清晨传得极远：“陛下恩典，赐福粥与镇北侯府，佑尔等来年安康顺遂，阖府祯祥——”
“臣（臣妇等），叩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以侯爷为首，黑压压一片人齐齐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向着紫禁城的方向，恭敬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呼喝之声，震落了屋檐下的些许积雪。
那盛放着御赐腊八粥的朱漆描金云龙纹食盒，被侯爷亲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仿佛捧着无比珍贵的物事。随后，由侯爷亲自捧着，供入祠堂正中的紫檀条案上，焚香叩拜，请列祖列宗先行“享用”这份来自皇家的福泽。繁琐的仪式过后，食盒才被重新请出，由侯爷亲自分与家人。每人不过分得小小一碗白玉盏，粥已凉透，凝成一团，里头的糯米、果仁略显僵硬，入口冰冷，滋味实在算不上好。但无人在意口味，皆是象征性地、带着虔诚之意吃上几口，感受这份浩荡皇恩与无上荣光。剩余的御粥，依旧需恭敬地供在祠堂，要等到正月过完，行了撤供之礼后，才能处理。
撤下盛装御粥的碗盏，厨房早已备好的、热气腾腾的侯府自家熬制的腊八粥便被丫鬟们鱼贯端了上来。精选的糯米、莹白的桂圆、饱满的红枣、去心的莲子、酥香的核桃、绵软的红豆、脆生的花生……林林总总不下八样，熬得火候十足，米烂果酥，浓稠香甜，糖也加得恰到好处。一家人移步花厅，围坐在铺着厚厚猩猩毡的圆桌旁，就着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说说笑笑，方才那庄严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节日的温馨与家人的热闹。霏霏捧着描金小碗，拿着调羹，小口小口吃得香甜，腮帮子鼓鼓的，方才那点被早早叫起的困倦与不满，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用过早膳，窗外天色已然大亮。萧凛与罗晴相视一眼，默契地起身。丫鬟忙取来萧凛的玄色狐裘大氅与罗晴的猩猩红织锦镶风毛斗篷，为二人披上。系好带子，两人相携往府门外走去。
刚踏出大门，一股混杂着食物热气的喧闹声浪便扑面而来。府门外早已搭好的宽阔芦席粥棚下，几口堪比小缸的熟铁大锅架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锅底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火焰欢快地舔着锅底。锅里浓稠的腊八粥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白色的蒸汽氤氲升腾，浓郁的米粮豆果香气混合着甜意，远远飘散开去，驱散了清晨的寒冷。粥棚前，队伍已排成了见首不见尾的长龙，绵延至巷口，又拐到了另一条街上。排队等候的皆是衣衫朴素甚至褴褛的平民百姓，有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牵着稚子、面带菜色的妇人，有衣衫单薄、瑟缩着肩膀的汉子。他们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容器——粗陶大碗、缺口的瓦罐、洗得发白的木盆……脸上带着期盼、感激，还有一份因寒冷和等待而产生的焦灼。侯府的护卫们精神抖擞，身着统一的棉服号衣，在队伍旁来回巡视，低声吆喝着维持秩序，引导人流向前，一切虽喧闹，却井然有序。
萧凛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而又秩序井然的景象，微微颔首，低声道：“夫人安排得极为妥当，辛苦了。”罗晴将手拢在暖筒里，微微一笑，侧头轻声道：“是夫君威望所致，也是底下人用心办事的结果。”两人在门口略站了片刻，见一切顺利，并无骚乱迹象，凛冽的寒风却有些侵人，便不再多留，转身相携回府，将这片属于市井的喧闹与温暖的人间烟火气，留在了那道朱漆大门之外。
约莫巳时初，外院管家亲自来到罗晴院中回话，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禀世子夫人，府外六百份腊八粥，并那些额外准备的粮肉，已全数施舍发放完毕，百姓们感恩戴德，朝着府门叩头作揖的不在少数。整个过程秩序良好，未发生任何意外。”
罗晴闻言，端坐在窗下绣墩上，手中正拈着一枚银针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一直隐在心底的那根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唇角逸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腊八节，这年节序幕的第一个大关隘，总算是平安、圆满地度过了。同时说道：“底下的人都辛苦了，吩咐厨房备足热粥，确保没人都能吃到热热乎乎的腊八粥。”管事领命退下。
她抬眼望向窗外，院子里积雪未融，在愈发明亮的冬日阳光下，映着碎金般耀眼的光点。墙角那株老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接下来，便是筹备祭祀灶神的小年，继而便是更为隆重、繁忙、礼仪繁琐的除夕与大年了。府中上下，从主子到仆人，又将投入到一番新的、更加忙碌紧张的筹备之中。而这腊八清晨的粥香、寒意与喧闹，似乎已然为这即将到来的年节，定下了一个忙碌却充满希望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