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封赏
持续了半月有余、搅得整个朝堂人心惶惶的大清洗，终是以郭弘的人头落地和郝胜上交虎符、自请卸任回京颐养天年为标志，勉强划上了一个仓促而又血腥的句号。空气中弥漫着的硝烟与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尽，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仍盘踞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然而，所有人都深知，清洗过后，必会跟来封赏，这是帝王心术，亦是维系朝堂平衡的不二法门。那些在这场风暴中侥幸安然无恙、或是立场坚定站在了胜利者一边的朝臣们，此刻虽强作镇定，分列于金銮殿两侧，却无一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暗自揣度着即将到来的恩典，静待着那道能决定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朝局走向的封赏圣旨。
今日的早朝，无疑是这半个多月以来，气氛最为微妙，也最显“轻松”的一次。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端坐于九龙金漆宝座之上的圣上，一扫前些时日的阴鸷与雷霆之怒，眉宇间竟难得地透出几分和煦之色。他目光缓缓扫过底下鸦雀无声的群臣，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开口说道：“这半月来，京城不宁，朝堂动荡，诸位爱卿随朕忧心国事，亦是辛苦了。今日早早来上朝，朕心甚慰。若有紧急政务，爱卿们可及早奏来；若官署无事……”，他略作停顿，目光在几位重臣脸上掠过，“便可早些退朝，回家好生休息休息，安抚家小。”
此言一出，底下分列两侧的大臣们更是心中打鼓，面面相觑之下，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圣上何时变得如此体恤臣下了？这反常的温和，比之前的震怒更让人心底发毛。一时间，偌大的金殿之内，落针可闻，竟无一人敢出列奏事，生怕这难得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新的陷阱与风波。
圣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似是了然，又似是嘲讽。他并未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了片刻，方才确认般地开口道：“既然众卿无事启奏，那便是最好。动荡方息，天下思安，朕亦盼着能与诸位爱卿共享太平。”他话锋随之一转，语气沉稳而有力，“朕这里，已备好几道圣旨。待宣读完毕，众爱卿便可退朝回家，好生歇息。”
说完，他抬手轻轻一摆。侍立在一旁的首领太监立刻会意，尖细的嗓音高高扬起：“皇上有旨，宣诏——”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余音未落，便见四名身着绛紫色宫袍、手捧明黄绫绸圣旨的宣旨太监，低眉顺目，步履沉稳地自殿后鱼贯而出，依次排列于御阶之下。那四道明黄的卷轴，在透过高窗照射进来的晨曦映照下，闪烁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瞬间攫取了大殿之内所有的目光。每一道圣旨，都代表着天恩浩荡，也牵扯着无数人的命运与前程。
殿中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重，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第一位宣旨太监稳步上前，双手极其恭敬地展开手中圣旨，尖声唱喏：“禁军统领萧凛，上前听旨——”
被点到的萧凛，心中并无太多意外。他神色肃穆，自武官班列中沉稳迈步而出，行至御阶正前方，撩起官袍前摆，双膝跪地，背脊挺得笔直，高声应道：“臣萧凛，恭聆圣谕！”
太监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中气，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北侯府，世代忠良，累受国恩。先有萧门，家主萧镇山镇守北疆，拒敌于国门之外，其子萧凛拱卫京畿，平叛于宫阙之内，父子二人，皆忠勇可嘉，功在社稷！侯府上下，皆秉忠君爱国之志，实为朝堂典范。府中女眷，主持中馈，教养子弟，德行兼备，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特此，恩封定北侯萧镇山之结发妻子林氏为超品镇国夫人，享朝廷一品俸禄，赐丹书铁券，除朕与皇后亲临，余者皆可免行跪拜之礼。另，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东海明珠一斛，蜀锦五十匹，以彰其德，以慰其劳。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余音绕梁。萧凛心中激荡，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深深叩首，朗声道：“臣萧凛，代母亲林氏，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双手高高举起，恭敬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
这道封赏，虽未直接加官进爵于萧凛或其父，但将殊荣归于内宅女眷，尤其“超品镇国夫人”之号，地位尊崇无比，更享“免跪”特权，此等恩遇，在本朝实属罕见。足见圣上对定北侯府在此次平叛中的功劳，是何等铭记于心，酬功之意，已是淋漓尽致。底下朝臣心中皆是一凛，暗自掂量着这道圣旨的分量。
然而，就在萧凛接过圣旨，准备起身谢恩退下之际，第二位宣旨太监竟紧跟着上前一步，再次展开手中明黄卷轴，唱声道：“禁军统领萧凛，接旨——”
这一下，不仅萧凛本人微微一愣，迅速重新跪端正，连满朝文武都感到意外。一日之内，连续两道圣旨针对同一人，这可是极为少见的。
萧凛压下心中疑惑，再次朗声应道：“臣萧凛，接旨！”
那太监展开圣旨，声音依旧尖细高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家有贤妻，则丈夫不遭横事。禁军统领萧凛之妻罗氏，温婉贤淑，持重明理，于萧卿尽忠王事之际，能稳住家宅，教养子女，令其无后顾之忧，尽心报效家国。此等贤内助，实属女子典范，亦为社稷之福。特封罗氏为一品安国夫人，享朝廷一品俸禄，赐诰命服制，除朕与皇后亲临，皆可免跪。另，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南海珊瑚树一对，苏杭贡缎三十匹，以示褒奖。钦此——”
这道圣旨，真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朝臣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萧凛自己心中亦是震惊不已。母亲林氏受封，是父亲数十年戍边之功与自己此番浴血搏杀共同挣来的，乃是情理之中。可他万万没想到，圣上竟会单独为他的妻子也特封了一品诰命！而且封号“安国”，与母亲的“镇国”遥相呼应，其寓意之深，恩宠之厚，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罗氏年纪轻轻，便已是一品诰命夫人，地位甚至超过了诸多世家大族的宗妇，这份荣宠，在整个天启朝的历史上，恐怕也找不出几人。
“臣……萧凛，代内子罗氏，领旨谢恩！吾皇隆恩，臣等万死难报！”萧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再次深深叩首，双手无比郑重地接过了第二道圣旨。他手捧两道明黄圣旨，缓缓退回到自己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汇聚而来的、混杂着羡慕、嫉妒、惊叹与探究的无数目光。
皇帝这一手，可谓高明至极。不仅酬谢了定北侯府的赫赫功勋，更是将这份恩泽直接覆盖到了萧凛的下一代，暗示着萧氏一门的圣眷将会绵延不绝。同时，封赏贤妻，也是在向天下臣工强调“家齐国治”的理念，鼓励臣子们既要尽忠职守，也要修身齐家。
不等朝臣们从萧家双诰命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第三位宣旨太监已然上前，展开圣旨，目光投向武官队列中段，唱声道：“京畿卫统领李晟铎，上前接旨——”
被点名的李晟铎猛地一愣，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父亲李宏图刚因郭弘案牵连，被撤职查办，贬为庶民，他虽因平叛之功未被波及，仍留任原职，但早已是如履薄冰，只求能保住官职已是万幸，何曾还敢奢望封赏？他几乎是带着一丝惶恐，快步出列，重重跪于殿中，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沙哑：“臣……臣李晟铎，恭听圣谕！”
太监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京畿卫统领李晟铎，于京城叛乱之际，能明辨是非，恪尽职守，率部奋力平叛，斩获颇多，有功于社稷。特封其为定国将军，加授武勋散阶，位列正二品，享双俸禄。另，朕闻李卿之母，温婉敦厚，识大体，教子成才，方有李卿今日为国效力之功。其母教养有功，德行堪敬，特赐封诰命，为正三品淑人，享朝廷诰命俸禄，以示朝廷敬老尊贤、旌表节义之意。钦此——”
这道圣旨，其带来的震惊程度，比之方才萧凛的双诰命，有过之而无不及！其父刚刚获罪，身为儿子的李晟铎不但未受牵连，反而晋升为定国将军，其母更是得了三品淑人的诰命！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许多大臣都下意识地偷眼去觑御座上的皇帝，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这哪里是简单的封赏？这分明是极高明的权术驾驭！皇帝这是在明确地告诉所有人，也是告诉李晟铎本人：罪止其父，与你无关。你只要忠心办事，朕不吝封赏，甚至惠及你的家人。但反过来想，你今日所得的一切，乃至你母亲的荣耀，都系于朕之一念。能给你，也能收回。这其中蕴含的警告与笼络，让李晟铎瞬间冷汗涔涔，又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几乎是哽咽着，重重磕头，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地面，发出清晰的响声：“臣……李晟铎，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必当粉身碎骨，以报天恩！”他双手颤抖地接过圣旨，退下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紧接着，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圣旨被展开。宣旨太监唱声道：“大理寺卿李畅，上前接旨——”
李畅神情一凛，他主管刑狱，在此次清洗中，负责审理郭弘余党，手段雷厉风行，确实揪出了不少隐藏的势力。他稳步出列，跪倒：“臣李畅，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卿李畅，执掌刑名，国之重器。此番审理叛乱逆案，能秉持公心，严禁机敏，洞察秋毫，不畏权奸，将郭弘潜伏之余党势力一举廓清，为肃清朝堂、稳固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特赏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玉璧两对，古籍善本若干部。另，封其母为正三品淑人，享朝廷诰命俸禄，以彰其教子有方，为国家育才之功。钦此。”
李畅的封赏相较于前三人，显得更为“实在”，金银赏赐丰厚，同时亦赐予其母诰命。这符合他作为司法主官的定位，既肯定了他在此次清洗中的关键作用（这作用或许不那么光彩，但至关重要），又给予了足够的物质奖励和家族荣誉，使其更加死心塌地。
“臣李畅，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畅叩首接旨，面色平静，心中却知，自己这把“刀”，算是被皇帝用得顺手，也暂时得到了保全。
四道圣旨，如同四记重锤，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旨意宣读完毕，整个朝堂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寂静之中，真正是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圣心难测的敬畏，有对受赏者的艳羡，更有对朝局未来的深深思量。
御座之上，圣上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将众生相尽收眼底。他并未让这沉默持续太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磐石，砸在每个人的耳中：
“众卿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忠君爱国者，恪尽职守者，于国有功者，朕，自不会亏待。今日之封赏，便是明证。望诸位爱卿，以此共勉，尽忠王事，安抚地方，使我天启江山，永固安康。”
他微微停顿，仿佛是要给时间让这番话沉淀下去，然后才挥了挥手，淡淡道：“今日，就到这吧。退朝——”
“退——朝——”首领太监拖长了嗓音，高声唱和。
文武百官如梦初醒，齐齐跪伏于地，山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皇帝已起身，在内侍的簇拥下，转回后宫。
直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屏风之后，众臣才陆续起身。许多人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官袍，竟已被冷汗浸湿。他们相互对视，眼神复杂，却无人敢轻易交谈。今日这四道圣旨，传递的信息太过丰富，需要回去之后，闭门细细品味。
萧凛手捧两道沉甸甸的圣旨，感受着那明黄绫绸上传来的微凉触感，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更加沉重。圣眷愈隆，责任愈重，未来的路，只怕是更加如履薄冰。他挺直脊梁，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稳步向殿外走去。金色的阳光透过殿门照射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也承载了这刚刚被重新定义的、波谲云诡的朝局未来。
殿外，天光已然大亮，但笼罩在紫禁城上空的，却是一种风雨过后、却依旧暗流涌动的诡谲平静。今日的封赏，并非终结，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