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校场地面还泛着夜露的湿气。张定远站在昨日插刀的位置,脚边泥土微凹,那把旧刀仍半截埋在土中,刃口朝上,映着淡青色天光。他俯身拔出,刀柄缠布已被晨露浸软,握在手中却愈发贴实。
远处鼓声未响,新兵们已陆续列队。王勇立于点将台前,铁尺横挂腰侧,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张定远身上。
“今日不练阵法。”他声音不高,却压下全场杂音,“昨夜我与一人交手未尽兴,今日请他再走一遭。”
众人屏息。有人悄悄回头,看向张定远。
王勇抬手,指向他:“张定远,出列。”
张定远没有迟疑,提刀上前,步伐平稳。他在距王勇十步处站定,双手持刀,刀尖轻点地面。
“你用的是你父亲的刀?”王勇问。
“是。”
“此刀锈蚀已久,不堪重击。若折了,怪不得人。”
“刀可折,势不可断。”
王勇嘴角微动,未再言语。他抽出铁尺,摆出起手式:“来。”
话音落,人已欺近。铁尺如鞭,直取面门。张定远侧头避让,刀背格挡,金属相撞发出刺耳鸣响。他借力后撤半步,稳住重心。
王勇不给喘息之机,左腿扫地而至,逼其跃起。张定远腾空瞬间,铁尺自下撩上,直击手腕。他翻腕收刀,刀柄磕中铁尺末端,震得虎口发麻。
台下新兵看得紧绷,有人低声嘀咕:“这哪是切磋,分明要废他兵器。”
但张定远始终未退。每一招都以最简动作化解,脚步挪移间守住中线,刀锋始终护住要害。他的呼吸渐沉,肌肉绷紧如弓弦,却无一丝慌乱。
第三回合,王勇突变节奏。铁尺虚晃,实则低扫双腿。张定远跳起躲避,落地刹那,王勇已绕至侧翼,铁尺横击肩胛。他硬接一击,铠甲震颤,肩骨似被锤砸,踉跄两步才站稳。
“你守得太死。”王勇冷声道,“刀不是盾牌。”
张定远抹去嘴角血痕,重新挺身:“守得住,才能出刀。”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刀。”
王勇猛然发力,铁尺连点三处大穴,快如疾风。张定远连退三步,刀锋划地成弧,借反推之力迎上。两人兵器再度相撞,火星迸溅。
就在第四次对击时,一声脆响骤然炸开。
刀身从中断裂,半截残刃飞旋而出,插入泥地,颤动不止。
全场哗然。
王勇眼神一凛,攻势更急。铁尺直取咽喉,逼其弃械认输。
张定远却未松手。他抓着断刀柄,顺势滚身,避开致命一击。起身刹那,左脚踏住掉落的刀鞘,右臂猛甩——断刃脱手飞出,直射王勇面门。
王勇仰头避让,断刃擦颊而过,在脸上划出细长血线。
电光石火之间,张定远已欺入近身。他左手抄起刀鞘,横架王勇右肘,右手将断刀残锋抵在其颈侧动脉处。
全场死寂。
王勇僵立原地,铁尺悬在半空,未能落下。
良久,他缓缓垂下手。
“好。”他开口,声音沙哑,“这一招,是你父亲教的?”
“不是。”张定远收回断刀,低头看着掌中残柄,“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王勇盯着他,目光从审视转为震惊。他忽然抬手,抚了抚脸上那道浅痕,又看了看地上断裂的刀身,最后望向张定远的脸。
“你不是为了赢我。”他说。
“我是为了证明,有些人不该被压在地上。”
王勇沉默片刻,转身面向全场新兵。
“今日比试,到此为止。”他声音洪亮,“张定远,胜。”
台下无人应声。数十双眼睛盯着那个持断刀而立的身影,有震惊,有敬畏,也有人眼中燃起光。
王勇走回张定远面前,伸手扶住他双臂,力道沉稳。
“我曾以为,军中武艺,唯力与速。”他说,“今日才知,有一样东西比这些更重要。”
“是什么?”
“心志。”
他松开手,整了整衣甲,正色道:“此人武艺超群,临危不乱,胆识过人,堪为表率。明日辰时,我亲自带你去见戚帅。”
张定远抱拳,躬身行礼:“谢教头成全。”
“不必谢我。”王勇摇头,“是你自己挣来的。”
晨风掠过校场,吹动营旗猎猎作响。张定远依旧站在原地,断刀垂于身侧,刀锋残缺,却仍泛寒光。他望着远方营地尽头的了望塔,那里尚未升起号旗,但新的一天已然开始。
一名新兵忍不住上前几步,指着地上那截断刃:“那……那是你爹的刀?”
张定远低头看去。断刃深陷泥土,只露半寸锈刃,像一根不肯倒下的桩。
“是。”他说,“也是我的。”
那人没再问,默默退开。
更多人围拢过来,不再敢靠近,只是远远站着,目光追随着他。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攥紧了手中的木棍,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
王勇站在一旁,未再说话。他看着张定远,神情复杂,似有感慨,也似释然。
太阳升高了些,照在校场中央。张定远缓缓抬起左手,将断刀收入鞘中。铜箍松动,刀鞘合不严实,但他系紧了腰扣,让它牢牢挂在身上。
他没有离开。
他站在昨日插刀的地方,双脚扎地,如同生根。铠甲上的裂痕还在,肩头淤青隐隐作痛,可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鼓声终于响起。
新兵们迅速列队,准备新一轮操练。王勇走向队首,临行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张定远点头。
王勇也点头。
然后,他转身离去。
人群散开,留下张定远独自立于空旷校场。风从背后吹来,掀动他衣角。他右手搭在断刀柄上,指节收紧,又缓缓松开。
一只乌鸦掠过上空,鸣叫一声,落在远处旗杆顶端。
他抬头看了一眼。
鸟振翅飞走。
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前方地面上——那里有两个并排的浅坑,一个是昨夜刘虎插匕首留下的,一个是此刻他站立踩出的。
他往前踏了一步,右脚准确踩进自己的脚印。
左脚,落在那另一个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