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黑色的光束并没有温度。
它不像火焰那样灼烧，也不像寒冰那样刺骨。当它穿过孙悟空横在胸前的金箍棒，再击中他的胸膛时，孙悟空只感觉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无”。
没有撞击感，没有疼痛。
但他胸口那块原本坚不可摧的血肉，瞬间变成了一片灰白色的噪点。
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感顺着伤口爬进了他的脑海。那不是毒素，而是一块橡皮擦，正在疯狂地擦除着名为“孙悟空”的存在概念。
“呃……”
孙悟空单膝跪地，手中的金箍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在“遗忘”。
他看着掉在地上的铁棒，脑海中竟然闪过一瞬间的空白：这是什么？我为什么要拿这根棍子？怎么用它？
那是他相伴了数万年的伙伴，是刻在他灵魂里的本能。可现在，这个概念正在被剥离。
“逻辑……错误……删除……重写……”
半空中的机械废佛发出了刺耳的杂音。它胸口的黑洞再次扩大，无数只生锈的机械触手从里面伸了出来，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蟒蛇，争先恐后地缠向那个已经无法动弹的猴子。
它要回收这个“错误数据”。
“滚……开！”
孙悟空咬破舌尖，试图用剧痛来唤醒意识。他想去抓金箍棒，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地穿过了棒身——他的手，正在变得虚幻。
他引以为傲的七十二变、法天象地、筋斗云……所有的神通都在这一刻成了灰色的图标，无法点击，无法触发。
“俺老孙……要死在这种鬼地方？”
孙悟空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不甘。他刚刚打破源界，刚刚想要去看看更高的天，怎么能死在一堆破铜烂铁手里？而且，死得如此窝囊，连名字都要被抹去！
机械触手已经触碰到了他的脸颊。冰冷、滑腻，带着一股机油变质的恶臭。
就在那黑色的黑洞即将把孙悟空彻底吞噬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壳深处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在这死寂的灰烬世界中炸响。
这声音并不宏大，却带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质感。
紧接着，一道黑色的光，从孙悟空身后的废墟中冲天而起。
是的，黑色的光。
它比这周围的黑暗更加深邃，更加纯粹，仿佛能吸纳世间所有的罪恶与苦难。黑光如同一道屏障，瞬间横亘在孙悟空与机械废佛之间。
那些狰狞的机械触手撞在黑光上，竟然像是碰到了强酸，滋滋作响，疯狂退缩。
“那是……”
孙悟空艰难地抬起头。
只见在漫天飞舞的灰色余烬中，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那是一个年轻的僧人。
他没有穿金光闪闪的袈裟，而是披着一件破旧如铁的黑色僧袍。他赤着双脚，踩在满是利刃与碎片的废墟上，每一步落下，脚底都会生出一朵黑色的莲花。
他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心处有一道猩红的竖痕，显得妖异而庄严。手中并未持佛珠，而是握着一根惨白色的白骨锡杖。
“和尚？”
孙悟空本能地皱眉。哪怕此时意识模糊，他对光头和袈裟的厌恶也是刻在骨子里的。西游路上那虚伪的灵山，那满口慈悲却吃人不吐骨头的佛陀，让他对这个群体没有任何好感。
“又来个送死的……”孙悟空咬着牙，试图撑起身体。
然而，那年轻僧人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发动任何攻击。
他只是走到了孙悟空身前三丈处，面对那高达百丈、恐怖绝伦的机械废佛，缓缓地——
坐了下来。
盘膝，合十，闭目。
就像是在自家禅房打坐一般，无视了那即将落下的灭顶之灾。
“吼——”
机械废佛被激怒了。它感觉到眼前这个渺小的生物身上，有着让它极度厌恶的“秩序”味道。
它那三颗脑袋同时咆哮，周围的空间开始崩塌，无数道“逻辑抹杀”光束如暴雨般倾泻而下，试图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和尚连同猴子一起删除。
“南无……”
僧人开口了。
声音沙哑，低沉，却清晰地盖过了漫天的机械噪音。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随着这八个字吐出，他手中的白骨锡杖猛地插入地面。
轰！
以锡杖为圆心，一股黑色的波纹瞬间扩散。
奇迹发生了。
那漫天射来的“逻辑抹杀”光束，在进入黑色波纹范围的瞬间，竟然全部……停住了。
不是被挡住，而是被“修改”了。
那些代表着“删除”与“毁灭”的灰色光束，在接触到僧人气息的刹那，竟然转化成了实质的黑色锁链！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僧人再次念诵。他身上的黑色僧袍无风自动，身后竟然浮现出一尊巨大的、由无数白骨累积而成的法相。那法相不是慈眉善目的佛，而是狰狞哭嚎的鬼！
这是什么佛法？
孙悟空看得呆住了。他在三界、源界见过无数佛陀，修的都是金光灿灿的功德，吸的都是众生的香火。
可眼前这个和尚，他修的是……罪孽？
“滋滋！警告！逻辑冲突！未知规则介入！”
机械废佛发出了惊恐的电子音。它发现自己的触手、自己的光束，甚至自己周围的空间，都被那黑色的经文强行“固化”了。
僧人并没有攻击它。
他在用自己的“意志”，强行修改这片区域的规则。
废佛的规则是“万物皆虚，删除一切”。
而僧人的规则是“因果犹在，罪业不消”。
只要罪业还在，只要地狱还未空，你就不能把这里变成虚无！因为“虚无”里没有罪孽，这与僧人的大宏愿相悖！
这是——概念对冲！
“好霸道的和尚……”孙悟空眼中的灰色噪点开始消退，记忆正在回流。他终于看懂了，这个和尚是在用一种名为“执念”的东西，去对抗怪物的“逻辑”。
但是，代价呢？
在这死掉的时间长河里，在这个神佛都变成尸体的末日里，凭什么你可以维持规则？
“噗——”
就在孙悟空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那盘坐的僧人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鲜血溅在他苍白的僧袍上，触目惊心。
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传来。
孙悟空瞪大了眼睛，清晰地看到，那僧人的脸庞、脖颈、手臂上，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密的裂纹，就像是一尊即将破碎的精美瓷器。
金色的佛光从那些裂纹中泄露出来，然后迅速被周围的灰暗吞噬。
他在燃烧自己的金身！
在这个没有灵气补充的绝地，他在透支自己的本源，去维持这个“大宏愿领域”。
“施主……还愣着作甚？”
僧人没有回头，声音却颤抖得厉害，仿佛承受着千刀万剐的剧痛。
七窍流血。
黑色的血液从他的眼角、鼻孔、耳孔中流出，划过那张俊美而痛苦的脸。
那是San值（理智）狂掉的征兆。直面“悖论兽”的逻辑冲击，就像是大脑毫无保护地暴露在核辐射下。他在用自己的精神，替孙悟空扛下了所有的污染。
“贫僧……撑不了太久……”
僧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身后的白骨法相也开始摇摇欲坠。
看着那个背影，孙悟空心中那道对“和尚”的坚固防线，轰然崩塌。
他见过为了香火算计众生的佛，见过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佛，也见过满口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的佛。
但他从未见过一个，见面第一眼，连名字都没问，就为了救他而把自己搞得支离破碎的佛。
“你这疯和尚……”
孙悟空咬着牙，一把抓起地上的金箍棒。
那原本如同废铁般的铁棒，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微微震颤了一下。
虽然神力依旧被封，虽然“逻辑毒素”还在体内残留，但孙悟空的力量正在随着愤怒回归。
他踉跄着站起身，看着那个背对着他、浑身裂纹、血流满面的僧人，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热血。
那是当年大闹天宫时，面对十万天兵也敢挡在猴子猴孙身前的豪气。
“别死了，和尚。”
孙悟空一步跨出，站在了僧人的身侧。他没有逃跑，而是将金箍棒横在身前，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那双金色的眸子里，凶光毕露。
“既然你把规则定住了，那接下来……”
孙悟空看着那被黑色锁链暂时禁锢、正在疯狂挣扎的机械废佛，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弧度。
“该轮到俺老孙教它做人了。”
地藏王菩萨微微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猴子，惨白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意。
“大圣，请便。”
此时，机械废佛终于解析了一部分黑色锁链，它中间的那颗脑袋停止了嘶吼，转而发出了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危险的高频震动。
“检测到高维阻碍……启动二级清除模式……概念解构……”
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地藏王刚刚建立的“黑色领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孙悟空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瞬。
这一瞬，如果他还用以前的方式挥棒，他们俩都会死。
“别用力气……”地藏王微弱的声音传来，“在这里，力量是虚的……用你的‘意’……去定义它……”
“意？”
孙悟空握紧了铁棒，闭上了眼睛。
抛弃力量？抛弃速度？
那俺老孙还剩下什么？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五百年前被压在五行山下的自己，看到了西游路上被紧箍咒束缚的自己，看到了源界被规则压制的自己。
不。
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齐天大圣，不是力大无穷，不是铜头铁臂。
而是……
“俺说你是死的，你就别想活！”
孙悟空猛地睁开眼，金箍棒上没有光芒，没有能量波动，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那是名为“齐天”的狂妄与意志。
他举起了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