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熹微的晨光穿透稀疏的云层,洒在庄内后院的青石板路上。庭院角落的芭蕉叶上还凝着昨夜的露珠,风一吹,便顺着叶脉滚落,在地上砸出细小的湿痕。
甄宓穿着一身素色短打劲装,发髻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正沿着院中的石子路慢跑。
相较于初时跑步的窘迫——才跑半圈便气喘吁吁,胸口像是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般的疼,双腿更是重得像灌了铅,只能扶着廊柱大口喘气——如今的她已然从容了许多,虽未到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的地步,额角沁出的薄汗也浸湿了鬓边的碎发,但呼吸沉稳均匀,步伐节奏不乱,绕着庭院跑了三圈,也只是微微有些乏力,抬手拭去汗珠时,眼底还透着运动后的清亮,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身体舒展的感觉,仿佛每一次奔跑,都能将积压在心底的沉闷与束缚一并甩开。
就在她调整呼吸,准备再跑一圈时,院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只见彩英领着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郎走了进来,正是甄宓的堂弟甄肃。
彩英见甄宓正在锻炼,便压低声音对甄肃说了句:“小姐在那边跑步,我先去备些茶水”,随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甄肃站在月亮门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甄宓身上,眼中满是诧异,记忆里的堂姐,永远是一身繁复华美的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行动间步态优雅却带着几分拘谨,说话轻声细语,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得体,从未像此刻这般,穿着利落的劲装奔跑,额角带汗却眼神明亮,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鲜活的生气,他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甄宓放慢脚步停下来,才回过神来。
甄宓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转身便看到了站在门边的甄肃,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小肃?你怎么来了?”
甄肃往前挪了两步,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眼神也闪躲着不敢直视甄宓:“没、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好些日子没见姐姐了,想来看看你”
甄宓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以往这堂弟若是没事,从不会这般拘谨,定是有求于自己。但她也没直接戳破,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是难得你有这份心,真是懂事了。你先在院里稍等片刻,我去梳洗一下,咱们姐弟俩好好叙叙话”
“好,好的,姐姐慢些”,甄肃忙点头应下,找了张石凳坐下,眼神却忍不住在庭院里打量。这院子里的布置依旧雅致,却比从前多了几分生机,墙角新栽了几株翠竹,廊下挂着的鸟笼里,画眉鸟正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处处都透着一股不同于以往的鲜活气息。
片刻后,脚步声从回廊传来。甄肃抬头望去,只见甄宓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窄袖襦裙,腰间系着一条青色的玉带,长发松松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支玉簪固定,没有了以往那些珠翠点缀,却更显清爽利落。阳光落在她脸上,衬得她眉眼间的从容与洒脱愈发明显。
甄肃不由得眼前一亮,站起身来:“姐姐,你这……你这和以前太不一样了!我发现你从邺城回来之后,连穿衣品味都变了!”
甄宓闻言莞尔,伸手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皱,打趣道:“哦?变了?那你说说,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自然是变好了!”甄肃忙不迭地说道,语气里满是真诚,“以前姐姐穿的那些衣服,虽然看着大气端庄,却总觉得少了点灵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着似的。现在这样多好,简单又利落,看着就觉得自在,反而更像姐姐本来的样子了!”
甄宓听着他的话,心中微微一动。是啊,以往在袁家府邸,她始终被各种礼仪规矩束缚着,言行举止都要符合“夫人”的身份,就连穿衣打扮也不能有半分逾矩,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快忘了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模样。自从有了曦儿,才终于能卸下那些束缚,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这种自在洒脱的感觉,是她许久未曾有过的了。
她浅笑一声,目光带着几分了然看向甄肃:“小肃现在可越来越会说话了。好了,别绕圈子了,说吧,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要求我?”
甄肃脸上的笑容一僵,显然没料到自己的小心思被甄宓一眼看穿,顿时有些窘迫,耳根也微微泛红。他挠了挠头,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不再掩饰,垮着脸叹了口气,将一肚子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姐姐,你是不知道,我最近在军营里简直是度日如年!上次负荆请罪之后,曹将军找我一回,本以为她会罚我一顿,然后让我继续回原来的职位上做事,可谁知道,她只是让我回去反省,之后就再也没提给我安排职务的事!”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愈发激动,脸上满是愤愤不平:“我原来管着的那支队伍,现在也被旁人接手了。我每天在军营里,要么就是被那些老兵油子冷嘲热讽,说我是个只会闯祸的草包,要么就是被安排去做些搬粮草、打扫营房的杂活,根本没人把我当回事!那些以前和我称兄道弟的同僚,现在也都对我避之不及,生怕被我连累。我现在真是里外不是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甄宓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等甄肃说完,她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严肃:“你的意思是,自从你负荆请罪之后,阿曦一直没有给你安排具体职务,你在军营里还处处受人排挤针对?”
甄肃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急切:“是啊!姐姐,你可得帮帮我!你和曹将军走得近,你就帮我在她面前说说情,让我回到原来的职位上去吧!我就不信了,她一个女子,懂什么行军打仗?让她来安排我的去处,能有什么好结果?还是让我回到原来的岗位上,我才能发挥用处啊!”
他的话里,毫不掩饰对曹子曦的不屑与轻视,仿佛在他看来,一个女子统领军队本就是天方夜谭,根本没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甄宓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盯着甄肃沉声说道:“你想回到原来的职位,我不反对,但你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去争取,而不是想着让别人帮你说情。阿曦既然暂时没有给你安排职务,自然有她的考量,或许是想让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或许是在观察你的态度,不管怎样,你都不该质疑她,更不该用这种轻蔑的语气评价她!”
甄肃没料到甄宓不仅不帮自己,反而还替曹子曦说话,顿时急了,语气也变得蛮横起来:“姐!我才是你的亲堂弟啊!咱们是一家人!你不帮我就算了,怎么还帮着外人说话?她曹子曦再厉害,也是个外人,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外人?”甄宓听到这两个字,猛地站起身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甄肃!你给我好好想想!上次你在战场上,是谁为了掩护你撤退,亲自断后,差点被敌军俘虏?是你口中的这个‘外人’!若不是她以命相搏,你现在早就成了敌军的刀下亡魂,还有命在这里抱怨吗?”
甄宓的话如同惊雷般炸在甄肃耳边,他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愤愤不平也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愧疚与慌乱。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甄宓说的都是事实,上次若不是曹子曦舍命相救,他确实活不到现在。
见他神色松动,甄宓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几分严肃:“阿曦虽是女子,但她在战场上的胆识与谋略,比许多男子都要出色。这无极城里的百姓,无论是老者还是小孩,都对她心服口服,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自己犯了错,不思悔改,反而怨天尤人,还轻视统帅,这才是你如今处境艰难的根本原因”
甄肃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声音低若蚊蚋:“姐,我……我知道错了。我不是故意要轻视曹将军的,就是……就是心里实在太憋屈了,觉得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再加上被人排挤,一时糊涂才说出那种话的”
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恳求,“我真的不想再做那些杂活了,最起码让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吧?再这样浑浑噩噩地呆下去,我迟早要废了”
看着他懊悔又急切的样子,甄宓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她知道甄肃本性并不坏,只是性子急躁,又有些好面子,这次受挫后心里难免失衡。她沉吟片刻,缓缓说道:“罢了,我可以帮你问问阿曦,了解一下她对你的安排。但我丑话说在前面,这只是帮你递个话,至于结果如何,还要看你自己的表现。”
顿了顿,她的眼神再次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加重了几分:“还有,我甄氏一族向来以礼传家,最看重的就是感恩与尊重。阿曦对你有救命之恩,又是你的统帅,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对她心存敬重,绝不能再说出任何不敬之言。否则,别说我不帮你,就是父亲知道了,也绝不会轻饶你。听到了吗?”
甄肃连忙挺直了身子,用力点头,脸上满是郑重:“姐,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以后对曹将军绝对敬重有加,绝不再说半句闲话!”
甄宓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这才像话。你先回去吧,安心在军营里待着,别再惹事。等我问清楚情况,再告诉你结果。”
“好!谢谢姐姐!”甄肃脸上瞬间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之前的憋屈与沮丧一扫而空,对着甄宓拱了拱手,便兴冲冲地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甄宓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