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人点上灯来,孙悟空赶忙拦在门口,一口将灯吹灭,说道:“这么明亮的月光,用不着灯。”
那人便下楼去了。紧接着,又有一个丫鬟端来四碗清茶。孙悟空接过茶碗,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约莫五十七八岁的模样,径直走上楼来,站在一旁问道:“列位客官,从哪里来呀?带了什么宝货?”
孙悟空道:“我们是从北方来的,有些粗马要贩卖。”
那妇人道:“贩马的客人看起来还挺年轻。”
孙悟空道:“这位是唐大官,这位是朱三官,这位是沙四官,我是孙二官。”
妇人笑道:“你们几位不是同姓啊。”
孙悟空道:“正是,我们虽异姓却如同家人。我们总共十个弟兄,我们四个先来租店房打火做饭;还有六个在城外借住,他们领着一群马,因为天色太晚,不好进城。等我们租好房子,明天一早他们就都进来,等卖了马就回去。”
那妇人道:“一群有多少匹马呀?”
孙悟空道:“大大小小有百十匹,身形都和我这匹马差不多,只是毛色各不相同。”
妇人笑道:“孙二官人果然是个精通生意之道的行家。还好你们来到我这儿,换作第二家,恐怕都不敢留你们。我这儿院子宽敞,马槽等设施一应俱全,草料也充足,任凭你们有几百匹马都能养得下。不过有一件事,我这店在此处开了多年,也有个小名。我先夫姓赵,不幸去世已久,我便被称作赵寡妇店。我店里待客有三种规格。如今咱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面好算账。”
孙悟空道:“说得在理。你府上这三种待客规格都是怎样的?常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为何说有三样待客呢?不妨说与我听听。”
赵寡妇道:“我这儿分为上、中、下三种规格。上样的:摆上五果五菜的筵席,有狮仙斗糖桌面,二位客人一张桌子,还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客人收费五钱银子,连房钱都包含在内。”
孙悟空笑道:“这倒也划算!在我那儿,五钱银子还不够请小娘儿的呢。”
寡妇又道:“中样的:是合盘桌儿,只有水果、热酒,客人可以自行猜枚行令,不需要小娘儿作陪,每位只收二钱银子。”
孙悟空道:“这就更划算了!下样的又是怎样?”
妇人道:“实在不好意思在尊客面前说。”
孙悟空道:“但说无妨,我们也好挑选划算的。”
妇人道:“下样的:没有专人伺候,锅里有现成的饭,随客人怎么吃。吃饱了,拿些干草,在地上打个地铺,找个方便的地方睡觉。天亮后,客人随意赏赐几文饭钱,绝不争执。”
八戒听了,忙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来了!等我守着锅吃饱饭,就在灶门前睡他个好觉!”
孙悟空道:“兄弟,说的什么话!你我行走江湖,还赚不到几两银子吗?就安排上样的招待。”
那妇人满心欢喜,立刻吩咐道:“看好茶来,厨下赶紧整治饭菜。”说完便下楼去了,一边走一边高声喊道:“宰鸡宰鹅,煮些腌菜下饭。”又喊道:“杀猪杀羊,今日吃不完,明日也能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扞饼。”
唐三藏在楼上听到,说道:“孙二官,这可如何是好?她去宰鸡鹅、杀猪羊,倘若送来,我们都是长期斋戒的,谁敢吃呀?”
孙悟空道:“我自有主张。”说着,走到楼门边,故意跌脚喊道:“赵妈妈,你上来一下。”
那妈妈赶忙上楼,问道:“二官人有什么吩咐?”
孙悟空道:“今日暂且莫要杀生,我们今日斋戒。”
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期斋戒,还是每月固定日子斋戒?”
孙悟空道:“都不是,我们这叫庚申斋。今朝正是庚申日,需要斋戒,只要过了三更,便是辛酉日,就可以开斋了,你明日再杀生吧。如今先去安排些素菜来,价钱一定按照上样的给你。”
那妇人一听,越发欢喜,跑下楼去喊道:“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去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卷子,再煮白米饭,烧好茶。”
嘿!那些下厨的庖丁,平日里都是做惯了的,转眼间便将饭菜安排停当,端到楼上。还有现成的狮仙糖果,师徒四人尽情享用。
妇人又问道:“几位官人吃素酒吗?”
孙悟空道:“只有唐大官不喝,我们几个喝几杯无妨。”
寡妇又取来一壶暖酒,他们三个刚斟上酒,忽然听到乒乓板响。
孙悟空道:“妈妈,楼下什么东西打翻了?”
寡妇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送租米的客人来晚了,让他们在楼下睡。因为几位客官来了,人手不够,便让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来陪你们,想必是轿杠撞到楼板发出的声响。”
孙悟空说道:“还好你先说了,可千万别去请。一来我们正处斋戒日期,二来其他弟兄还没到。索性等明日他们进来,每人请个表子,在府上好好乐一乐,等卖了马再起身不迟。”
寡妇笑道:“几位官人真是通情达理之人!既不失和气,又能养精蓄锐。”接着便吩咐道:“把轿子抬进来,别去请人了。”
于是,师徒四人吃罢酒饭,收拾好餐具,众人便各自散去。
唐三藏凑近孙悟空耳边,轻声问道:“咱们在哪儿睡呀?”
孙悟空回答:“就在楼上睡。”
唐三藏面露担忧之色,说道:“这恐怕不稳妥。我们一路辛苦,倘若睡着了,这家人要是再来收拾东西,看到我们不小心滚掉帽子,露出光头,认出我们是和尚,叫嚷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孙悟空一听,觉得有理,“嗯”了一声,又走到楼前故意跺跺脚。
寡妇听到声响,又赶忙上楼问道:“孙官人,又有什么吩咐呀?”
孙悟空说道:“我们在哪儿睡比较好呢?”
妇人笑着说:“楼上睡觉可好啦,没有蚊子,又有南风,把窗子大开着,睡觉可舒服了。”
孙悟空却摇头道:“睡不得呀,我这朱三官儿身上有寒湿气,沙四官儿有漏肩风的毛病,唐大哥习惯在黑暗的地方睡,我呢,又有些怕光。所以这儿不太适合我们睡觉。”
那妈妈无奈地走下楼,倚着柜栏唉声叹气。她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走上前,说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虽是炎天,生意清淡些,但到了秋天,那生意可就做不完啦,您何必叹气呢?”
妇人道:“儿啊,我不是愁没买卖。今晚眼看就要收铺子了,都入更时分了,来了这四个马贩子要租店房,还指明要上样的招待。本指望能赚他们几钱银子,可他们却吃斋,这钱赚不着了,所以才叹气。”
女儿安慰道:“他们既然吃了饭,也不好再去别家。明天安排些荤酒招待,怎么会赚不到钱呢?”
妇人又说:“可他们都有病,怕风又怕亮,都要在黑暗的地方睡。你想想,咱家里都是些普通的瓦房,哪儿去找黑暗的地方呀?倒不如给他们一顿饭吃,让他们去别家算了。”
女儿眼睛一亮,说道:“母亲,咱家有个地方挺黑的,又不透风,可好啦!”
妇人好奇地问:“是哪儿呀?”
女儿回答:“父亲在世的时候做了一张大柜子。那柜子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来高,里面能睡六七个人呢。让他们去柜子里睡怎么样?”
妇人点点头,说:“不知道行不行,我去问问他们。”于是又走到楼上,对孙悟空说:“孙官人,我家实在没有别的黑暗地方了,只有一张大柜子,既不透风,也不透亮,你们去柜子里睡,怎么样?”
孙悟空忙不迭地说:“好!好!好!”随即叫了几个店里的伙计把柜子抬出来,打开盖子,招呼大家下楼。
孙悟空领着师父,沙僧挑着担子,顺着灯影走到柜子旁边。八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率先钻进柜子里。沙僧把行李递进去,搀扶着唐僧进去,随后自己也进了柜子。
孙悟空问道:“我的马在哪儿呢?”
旁边有个伙计回答:“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呢。”
孙悟空吩咐道:“把马牵过来,再把马槽抬来,紧挨着柜子拴好。”安排妥当后,孙悟空才钻进柜子,对寡妇说:“赵妈妈,盖上盖子,插上锁钉,锁好锁子,再帮忙看看哪儿透亮,用些纸糊一糊,明天早些来开锁。”
寡妇笑道:“您也太小心啦!”说罢,各自关门去睡觉,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师徒四人在柜子里,那滋味可不好受!一来刚刚戴上头巾,有些不习惯;二来天气炎热,柜子里又闷得慌,一丝风都不透。他们纷纷摘下头巾,脱去外衣,又没有扇子,只能拿着僧帽扇扇风。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好不容易熬到二更时分,都渐渐睡着了。
唯独孙悟空存心要惹些事端,偏偏他睡不着。他伸手在八戒腿上轻轻一捻。
那呆子缩了缩脚,嘴里哼哼唧唧地说:“睡啦!辛辛苦苦的,还有啥心思动手动脚地闹着玩呀?”
孙悟空故意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钱是五千两,之前卖马得了三千两,如今这两个搭联里还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要是再卖个三千两,可就一本一利,足够啦!足够啦!”
八戒困得只想睡觉,哪里有心思搭话。
岂料这店里的跑堂、挑水、烧火之人,向来与强盗勾结在一起。他们听到孙悟空说有这么多银子,便偷偷溜出去,纠集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仗地来打劫这几个马贩子。
众贼气势汹汹地冲开门闯进来,吓得赵寡妇母女俩战战兢兢,赶忙关上房门,任由他们在外面折腾。
原来这些贼不稀罕店里的家什物件,只一心寻找客人的财物。他们跑到楼上,却不见人踪影,于是打着了火把,四处搜寻。忽然瞧见天井中有一张大柜子,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紧锁着,怎么掀也掀不动。
众贼窃窃私语道:“走江湖的人都有两下子,看这柜子沉甸甸的,想必行囊财帛都锁在里面。咱们偷了马,抬着柜子出城,打开再分赃,这不挺好嘛?”
说干就干,那些贼找来绳索和扛子,抬起柜子就走,一路上摇摇晃晃。
八戒被晃醒了,迷迷糊糊地说:“哥哥,睡吧,摇啥呢?”
孙悟空赶忙低声说:“别出声!没人摇。”
这时,唐三藏和沙僧也忽地醒了,惊问道:“是什么人在抬着我们呀?”
孙悟空小声说:“别嚷,别嚷!让他们抬!就算抬到西天,咱们也省得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