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胥国王都邺都,晨光微露。
王宫外的广场上,已聚集了十数辆装饰各异的马车。邢国的黑旗战车、羌戎的皮篷马车、息国的青帷官车,还有零星几个小国使臣的简朴车驾,将平日肃穆的王宫前庭挤得喧嚣如市。
“让开!都给本使让开!”
邢国使臣田衍一把推开试图维持秩序的胥国宫卫,肥胖的脸上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他是邢襄的堂弟,官拜鸿胪寺卿,此次奉王命紧急出使胥国,心中憋着一团烈火。
他身后,羌戎使者秃发乌孤——这位在月亮湖惨败后,被赫连叱罗紧急派来问罪的部落首领——按着腰间的弯刀,脸色阴沉如铁。再往后,息国将军蒙骜一身青甲,虽未言语,但眼中寒光闪烁,显然也并非善意而来。
“诸位使臣,请息怒。”一名胥国礼官小跑着迎上,额头冒汗,“大王已在偏殿等候,只是……按照规制,需先递国书,再……”
“规制?”田衍厉声打断,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礼官脸上,“我邢国将士在黑水城下尸横遍野,数万儿郎血染沙场时,你们胥国人在哪?!现在跟本使谈规制?!”
秃发乌孤用生硬的胥语接话:“我们羌戎,死了两万勇士。胥国,一个兵没出。这联盟,是笑话。”
蒙骜冷冷道:“息国一万精锐,如今只剩六千。胥国十万大军,倒是在曲沃休养得兵强马壮。”
礼官面如土色,连连后退。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宫门内传来:
“大王有旨——宣三国使臣,偏殿觐见!”
高良一身紫袍,手持拂尘,站在宫门台阶上。这位胥国大太监面色平静,仿佛没看到下方的剑拔弩张。
田衍冷哼一声,率先迈步。秃发乌孤、蒙骜紧随其后,其余小国使臣也跟了上去。一行人穿过长长的宫道,来到偏殿。
殿内,宇文渊端坐主位,身侧站着内政大臣胥文。这位胥国国君今日穿了一身常服,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珏,神色悠闲,与使臣们的怒容形成鲜明对比。
“外臣田衍,见过胥王!”
“羌戎秃发乌孤,见过胥王。”
“息国蒙骜,见过胥王。”
三人依礼参拜,但语气中的火药味,任谁都听得出来。
宇文渊放下玉珏,微微一笑:“三位远道而来,辛苦了。赐座。”
“不必!”田衍直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胥王,外臣今日来,只想问一句——四国盟约,约定五月三十同时进攻林谷。如今二十日过去,我邢国损兵数万,羌戎折戟两万,息国伤亡四千,敢问胥国……战果几何?”
殿内一片寂静。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宇文渊脸上。
胥文欲开口,宇文渊抬手制止。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殿中悬挂的九州地图前,手指轻点胥国与林谷的边境线。
“田使者问得好。”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那本王也问一句——黑水城、月亮湖两战,邢国、羌戎以数倍兵力攻城,却遭惨败,为何?”
田衍咬牙:“林凡火器犀利,非战之罪!”
“那为何我胥国十万大军兵临镇荒城,林凡却不敢出城一战?”宇文渊反问,“为何他宁可以寡敌众,也要先击溃你们两路?”
蒙骜眼神一凝:“胥王的意思是……”
“因为林凡怕了。”宇文渊走回主位,重新坐下,“怕我胥国大军,怕我胥国……也有火器。”
最后四字,如惊雷炸响。
田衍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秃发乌孤更是失声:“胥国也有那种会喷火的棍子?!”
宇文渊不答,看向高良。大太监会意,拍了拍手。
殿外走进四名胥国工匠,抬着两个木箱。箱子打开,一个里面是黑乎乎的火药,另一个里面是数十个陶罐——罐口露出引线,显然是某种爆炸物。
“这是……”蒙骜上前一步,仔细查看。他抓起一把火药,在鼻尖嗅了嗅,又捡起一个陶罐,掂了掂重量,“这是林凡用的那种……手榴弹?”
“仿制品。”宇文渊坦然道,“威力虽不及林谷正品,但已堪一用。我胥国匠造处耗时半年,破解了火药配方,如今日产火药三百斤,陶罐雷五百枚。”
田衍呼吸急促起来:“为何不早说?!若有此物,我邢国大军何至于……”
“为何要说?”宇文渊打断他,语气转冷,“四国盟约,只说同时进攻,按功分配战利。何时说过,要共享国之重器?”
“你——!”田衍气得浑身发抖。
秃发乌孤却盯着那些陶罐,眼中闪过贪婪:“胥王,这陶罐雷……能给我们吗?”
“可以。”宇文渊痛快点头,“但,不是白给。”
蒙骜沉声道:“胥王想要什么?”
“很简单。”宇文渊竖起三根手指,“第一,邢国西境三郡的商税权,今后归胥国所有。第二,羌戎南部草场,开放给胥国牧马。第三,息国……听说你们得了林谷一批玻璃镜?我要一半。”
“荒谬!”田衍暴怒,“西境三郡乃我邢国命脉,商税岂能予人?!”
秃发乌孤也摇头:“南部草场是我们过冬之地,不能给外人。”
只有蒙骜沉默,他在计算得失。息国确实从与林谷的贸易中得了三十面玻璃镜,已分赐给重臣贵族。要收回一半,虽会得罪人,但若能得到火器……
“诸位可以考虑。”宇文渊也不急,“不过本王提醒一句——林凡既能大败你们一次,就能大败第二次、第三次。等林谷缓过气来,下一个会打谁?是损兵折将的邢国,还是元气大伤的羌戎?亦或是……息国?”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而我胥国,有火器在手,进可攻退可守。大不了,与林凡和谈,平分林谷技术。届时,你们三国……自求多福吧。”
赤裸裸的威胁。
田衍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知道宇文渊说的没错——邢国此战元气大伤,若再得不到火器,别说攻林谷,自保都难。而胥国若真与林凡和解,邢国将面临两面夹击。
“胥王……”他艰难开口,“西境三郡商税,可给三成。再多,外臣做不了主。”
“五成。”宇文渊寸步不让。
“四成!不能再多了!”
“成交。”宇文渊看向秃发乌孤,“羌戎呢?”
秃发乌孤咬牙:“南部草场,可开放三分之一。但胥国牧马,需按草场大小交纳牛羊为租。”
“可。”宇文渊最后看向蒙骜,“蒙将军?”
蒙骜深吸一口气:“玻璃镜,可给十五面。但胥国需提供火药配方,并派工匠指导我军使用。”
宇文渊笑了:“配方不能给,但可派工匠。另外,本王再送息国一个消息——林凡已派奇兵绕道潞国,直扑邢国新田。若新田告急,庞煖必回援。届时黑水城之围自解,你息国大军……可要早做打算。”
蒙骜瞳孔骤缩。
这个消息,比火器更致命。
若邢国大军真回援新田,那留在黑水城下的息国一万精锐,就成了孤军。届时林凡若出城反击……
他背后冒出冷汗。
“多谢胥王提醒。”蒙骜深深一揖,“玻璃镜,十五面,三日内送到。”
谈判,在威逼利诱中达成。
宇文渊很满意。西境商税、南部草场、稀世珍宝,还有三国欠下的人情——这一仗,胥国未动一兵一卒,却赚得盆满钵满。
“高良,带三位使臣去校场,看看火器的威力。”他吩咐道,“另外,从匠造处调拨火药一千斤、陶罐雷两千枚,分装三车,随使臣返回。”
“老奴遵旨。”
离开偏殿时,田衍忍不住问:“高公公,胥国火器……真能抗衡林凡?”
高良微微一笑:“田使者看了便知。”
校场上,早已布置好标靶——草人、木盾、土墙。
胥国工匠点燃陶罐雷引线,奋力掷出。
“轰!”
爆炸声响起,土墙被炸开一个缺口,草人东倒西歪。威力确实可观,但比起黑水城下那种能将盾车掀翻的爆炸,还是差了不少。
田衍皱起眉头。他是见过林谷手榴弹威力的——同样大小的陶罐,林谷的能炸塌半间土屋,胥国的只能炸开一个缺口。
秃发乌孤却很高兴:“好!有这个,就能破林谷的城墙!”
蒙骜看得更仔细。他注意到,胥国火药燃烧后有大量白烟,而林谷火药几乎是黑烟;陶罐雷的破片也不够均匀,杀伤范围有限。
但他没说破。
有,总比没有强。
“三位使臣可还满意?”高良问。
田衍勉强点头:“尚可。只是……产量能否再提?我邢国大军急需。”
“匠造处已在日夜赶工。”高良道,“不过,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公请说。”
“火器虽利,终是外物。”高良意味深长,“用得好,可破敌;用不好……恐伤己身。诸位回去后,定要选可靠之人操练,切莫……操之过急。”
田衍不以为然。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带着火器回去,重整旗鼓,再攻黑水城。
只有蒙骜听出了弦外之音——胥国,并不希望三国真靠这些火器逆转战局。他们只想用这些东西,换实实在在的利益。
好一个宇文渊。
好一个胥国。
当夜,邺都王宫深处,匠造处。
宇文瑶坐在一堆瓶瓶罐罐中间,手中捣杵有气无力地捣着石臼里的粉末。她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原本红润的脸颊苍白消瘦,身上那件鹅黄色宫裙沾满了火药灰,袖口还有被酸液灼烧的破洞。
“公主,该用膳了。”宫女端来食盒,小心翼翼。
宇文瑶看都没看:“放下吧。”
“公主,您已经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我说放下!”宇文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厉色。但很快,那厉色化作疲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宫女放下食盒,默默退下。
宇文瑶放下捣杵,走到窗边。窗外是匠造处的高墙,墙外还是高墙。这半年,她就像被囚禁在这座院子里,日夜与硫磺、硝石、木炭为伴。
父王说,这是为了胥国。
可她知道,这是为了野心。
“林凡……”她喃喃自语,“你造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起初,她对火药充满好奇。那些会爆炸的粉末,那些能喷火的铁管,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痴迷地研究配方,调整比例,记录每一次试验的结果。
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开始害怕。
火药配方越来越完善,爆炸威力越来越大。父王和胥文看她的眼神,也从期待变成了贪婪。他们不再满足于仿制,开始要求她“改进”——要威力更大的,要射程更远的,要能装在弩箭上、投石车上的……
她试过拖延,试过给错误配方,试过装病。
但每次,高良都会“恰到好处”地出现,用最恭敬的语气,说出最冰冷的威胁:
“公主,大王的耐心是有限的。”
“公主,邢国使臣又催了。”
“公主,匠造处三百工匠的性命,都在您手里。”
她妥协了。
不是因为怕死,是因为那三百个同样被囚禁在这里的工匠——他们都有家人,都只是奉命行事。她的一次反抗,可能换来他们所有人的死亡。
“公主,大王来了。”宫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惊恐。
宇文瑶转身,看到宇文渊走进来,身后跟着高良。
“瑶儿,辛苦了。”宇文渊环视屋内,目光落在那些火药成品上,“今日三国使臣已见识了火器威力,都很满意。你立了大功。”
宇文瑶垂首:“儿臣不敢居功,都是父王运筹帷幄。”
“运筹帷幄,也要有实在的东西。”宇文渊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抚摸她的头,宇文瑶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宇文渊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掩饰过去。
“瑶儿,父王知道你这半年受苦了。”他温声道,“等此战结束,父王就放你出去,恢复自由。你想去江南赏花,还是去东海观潮,父王都准。”
宇文瑶心中冷笑。赏花?观潮?她如今连这座院子都出不去。
“儿臣只想……为父王分忧。”她低声道。
“好孩子。”宇文渊满意点头,“不过,火器威力还需再加强。林凡能造出那种连发火铳,我们也要造。匠造处要什么,父王给什么,只要你能造出来。”
宇文瑶心中一沉。
连发火铳……那是林凡的核心技术,她连原理都搞不懂。
“父王,那需要时间……”
“父王给你时间。”宇文渊打断她,“但林凡不会给我们时间。据探子回报,他已派奇兵偷袭邢国新田,一旦得手,战局将彻底逆转。我们必须在林凡腾出手来对付胥国之前,造出更强的火器。”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瑶儿,胥国的生死存亡,就在你手里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高良跟在后面,临出门时回头看了宇文瑶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门关上。
宇文瑶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满屋的火药原料,忽然觉得无比恶心。
她造出来的这些东西,会杀死多少人?
黑水城下的邢国士兵,月亮湖畔的羌戎骑兵,还有将来……镇荒城的林谷守军。
而她,是刽子手的帮凶。
窗外,夜色深沉。
更远方,三支装载着火药的车队,正分别驶向邢国、羌戎、息国大营。
战火,将因这些黑色粉末,燃烧得更加猛烈。
而裂痕,已在四国联盟中,深如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