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日,朴茨茅斯军港。
当悉尼号的身影再次切开索伦特海峡的晨雾时,亚瑟的感觉与两个月前截然不同。
他的底舱里装着德国克虏伯的图纸、蔡司的镜片,以及俄国皇室的黄金;他的身后,跟着满载俄国技工和哥萨克的运输船队;而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即将成为澳大拉西亚王后的俄国女大公。
“那就是你提到的钢铁森林?”
艾琳娜裹着一件苏格兰羊毛披肩,站在舰桥上,目光扫过远处锚地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战列舰桅杆。即使是在彼得堡见过大场面的她,面对皇家海军本土舰队主力集结的盛况,也不禁微微动容。
“是的。这就是秩序的基石。”亚瑟指着远处那艘巨大的无畏号战列舰,他在两个月前刚刚登上去过,“上次我来的时候,费舍尔勋爵还在向我炫耀它的12英寸主炮。而现在,我们不仅有了同样的技术,还带回了能让它变得更完美的工艺。”
亚瑟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未婚妻。海峡的冷风吹乱了她的金发,但她的眼神依旧锐利。
“准备好了吗,艾琳娜?我们要去见的这位国王,我的伯父爱德华七世,他可是全欧洲最精明的猎手。上次我在这里拒绝了他女儿帕特里夏公主的暗示,现在我把你带到了他面前。我想,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
半小时后,朴茨茅斯火车站。
皇家专列已经停在站台上,喷吐着白色的蒸汽。虽然不是正式的国事访问,但大英帝国在南方的总督迎娶了俄国沙皇的堂妹,这本身就是一个足以震动欧洲外交界的重磅新闻。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怀着善意欢迎这位俄国新娘。
当亚瑟扶着艾琳娜走下马车,准备换乘火车时,车站广场外围爆发了一阵骚乱。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冲破了警戒线,挥舞着红旗和标语,高喊着激进的口号。
“凶手的女儿!” “打倒罗曼诺夫暴政!” “还我血汗!”
几颗腐烂的蔬菜甚至飞过了栅栏,砸在了专列的车厢壁上。
那是流亡在伦敦的俄国社会革命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对于他们来说,艾琳娜不仅是仇敌的女儿,更是带着俄国财富逃跑的窃贼。
艾琳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随即涌上一股在冬宫养成的暴怒。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通常挂着她的马鞭。
“让卫队把他们抓起来!”她厉声喝道,声音中带着颤抖的杀气,“用马刀让他们闭嘴!他们竟敢在英国的土地上侮辱一位女大公!”
她甚至试图转身走向那些护卫的英国士兵,想要下达开火的命令。在俄国,这种冒犯足以让哥萨克把整条街的人都踩成肉泥。
一只大手稳稳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冷静,艾琳娜。”
亚瑟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连头都没有回,甚至没有看那些示威者一眼,只是平静地示意随从将艾琳娜送上车厢。
“这是软弱!亚瑟!”艾琳娜在车厢门口挣扎着,“你是这里的王子,你竟然允许这些暴民对你的未婚妻咆哮?”
“这里是伦敦,亲爱的。不是圣彼得堡。”
亚瑟将她推进车厢,关上了厚重的橡木门,将窗外的喧嚣隔绝在外。他拉上丝绒窗帘,转身看着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的未婚妻。
“在这里,只要他们没有扔炸弹,没有开枪,除此之外他们想喊什么都可以。这是宪法的代价。”
“代价?这是对皇室尊严的践踏!”
“不,无视才是最大的蔑视。”
亚瑟倒了一杯白兰地,递给她,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教导者的耐心,“在君主立宪制国家,王室的尊严不来自于你抽了多少人的鞭子,而来自于你是否在意他们的嘶吼。如果你冲下去和他们对骂,或者让卫兵开枪,你就把自己降格到了和他们一样的位置。那样,你就真的输了。”
他握住艾琳娜冰凉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学会无视,艾琳娜。在这个国家,以及未来的澳大拉西亚,无视是你最有力的武器。当你的车轮滚滚向前,将他们的声音甩在身后时,那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因为这证明,他们的愤怒对你毫无影响。”
艾琳娜怔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种冷酷的理智。她突然意识到,这种冷漠或许比她的鞭子更有力量。
许久,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种高傲的神情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但这一次,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深沉。
“无视……”她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整理了一下裙摆,“你说得对。狮子不会因为狗的狂吠而回头。”
亚瑟满意地笑了。
……
伦敦,白金汉宫。
下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在爱德华七世那张略显浮肿但依旧威严的脸上。他叼着支雪茄,坐在扶手椅里,目光在亚瑟和艾琳娜之间来回逡巡。
“这就是你的答案,亚瑟?”
国王吐出一口烟圈,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两个月前,你在这里拒绝了帕特里夏,告诉我你需要为澳大拉西亚寻找一位更有力量的女主人。现在看来,你确实说到做到。”
他看向艾琳娜,这位俄国女大公虽然在之前的骚乱中受了惊,但此刻面对英国国王,依然保持着罗曼诺夫家族的矜持与傲慢。
“一只漂亮的西伯利亚母老虎。”爱德华七世用只有亚瑟能听懂的英语俚语评价道,“而且带着丰厚的猎物。军情五处的人告诉我,你把你岳父的家底都掏空了?六百万黄金、几百个顶级技工,还有……两万户哥萨克?”
“是帮俄国人减轻负担,伯父。”亚瑟坐在沙发上,神态轻松,“尼古拉二世甚至应该给我颁发一枚勋章,感谢我帮他解决了那么多潜在的暴乱分子。”
“哈!你这张嘴。”爱德华七世大笑起来,随即,他的表情变得严肃。
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这位面容清瘦、眼神忧郁的政治家正对着一张巨大的中亚地图发愁。
“殿下,”格雷爵士开口道,“您上次来访时,我们就谈过《英俄协约》的重要性。现在,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卡在了谈判桌上。”
格雷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那个标着“波斯”的地方。
“关于波斯势力范围的划分。俄国人虽然在远东战败了,但在中亚,他们的胃口依然很大。他们坚持要求保留在德黑兰的影响力,这没问题。但关于南部的划分……双方的代表已经争吵了两个月。俄国人想要把势力范围延伸到伊斯法罕以南,而我们必须确保通往印度的屏障。”
此时的波斯,就像一块被放在案板上的肥肉。北方是俄国人的后院,南方是英国人的防区,但中间那大片模糊的灰色地带,是争夺的焦点。
亚瑟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他看着那些熟悉的生硬线条,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几十年后那里的景象——那是人类工业的血液,是黑色的黄金。
他在上次来伦敦时,就已经通过达西探险队锁定了那里的石油权益。现在,他必须利用这个机会,把这块肉烂在自己的锅里。
“俄国人现在是虚弱的,爵士。”亚瑟拿起一支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他们刚刚在日俄战争中丢了面子,所以他们需要里子。给他们德黑兰,给他们大不里士,甚至把伊斯法罕的一半划给他们,让他们觉得自己在地图上占了便宜。”
他的笔尖向下滑动,在波斯湾西南角的胡泽斯坦省周围画了一个看似随意的圈,将其牢牢划入英国势力范围。
“但这里,直到克尔曼沙赫的连线以南,必须是我们的。”
“这里?”格雷爵士皱起眉头,“这里全是沙漠和盐碱地,除了一些游牧部落什么都没有。为了这片荒地,我们要放弃中部那些繁华的集市?”
“相信我,爵士。”亚瑟神秘地笑了笑,“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比集市上的地毯更值钱。而且,作为英波石油公司的主要股东,我有责任提醒外交部,我们需要在这个区域拥有绝对的排他性管辖权。”
爱德华七世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侄子。他知道亚瑟从不做亏本生意。上次亚瑟来伦敦,从费舍尔手里骗走了火控台;这次他从俄国带回了巨额嫁妆。既然亚瑟这么执着于那片沙漠,那里一定埋着什么东西。
“按他说的做,格雷。”国王拍板了,“俄国人现在急于签署协约来对抗德国的压力。给他们面子,我们要里子。亚瑟既然成了俄国人的女婿,他的话,俄国人会听的。”
亚瑟放下了铅笔。这条线一画,未来的英波石油公司的核心资产就彻底安全了。
“还有一件事,伯父。”亚瑟转过身,“我希望在《协约》的附件里加上一条:鉴于澳大拉西亚联邦在远东和太平洋承担的防务压力,以及接纳大量俄国移民对地区稳定的贡献,伦敦承认联邦政府有权独立与俄国在远东进行非军事性质的劳务与贸易合作。”
亚瑟微笑道,“当伦敦和圣彼得堡因为某些琐事僵持不下时,堪培拉可以成为一个灵活的后门。毕竟,我的王后是沙皇的堂妹,这层关系不用太浪费了。”
爱德华七世沉默了片刻,然后再次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亚瑟的肩膀。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贪婪,亚瑟。你不仅要了德国人的技术,还要了俄国人的人口,现在又要了波斯的石油。你这是在把整个帝国的资源往你那个南方的岛上搬。”
国王举起酒杯,“在大英帝国的餐桌上,只要你吃相不太难看,多吃一点是被允许的。为了《英俄协约》,也为了你的新婚。”
“为了帝国。”亚瑟举杯回应。
随着这杯酒的饮下,欧洲大陆最后一块反德拼图终于归位。德国被彻底包围,而亚瑟则在巨人的握手中,悄悄藏下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
……
与此同时,地球另一端。 澳大拉西亚联邦,新南威尔士州,蓝山山脉深处。
利斯戈,这座群山环抱的小镇,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喧嚣与蒸汽之中。虽然是南半球的冬季,但兵工厂的车间里却热得像炼钢炉。
威廉·布里奇斯将军,此刻正像个工头一样,满脸油污地站在一台刚刚组装完成的庞然大物面前。
那是一台万吨级水压机。
这是亚瑟上次访问德国时,从克虏伯手里换来的核心设备。几个月前,当那些沉重的部件漂洋过海运抵悉尼时,整个联邦工业界都沸腾了。
现在,它终于组装完成了。
“压力表读数正常!液压油温正常!”德国派遣来的调试工程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大声吼道。
“开始锻造!”布里奇斯下达了命令。
巨大的压锤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落下,将底座上一块烧得通红的巨大钢锭像揉面团一样轻易地挤压变形。这是工业的力量,是重炮和装甲板诞生的子宫。
“成功了……”布里奇斯看着那块逐渐成型的炮管毛坯,喃喃自语。
有了这台机器,利斯戈兵工厂就有了生产大口径火炮身管和舰用装甲钢的能力。这是国家独立的脊梁。
“将军!靶场那边准备好了!”一名传令兵跑过来报告。
布里奇斯深吸一口气,走出了车间。在远处的山谷靶场上,一门刚刚下线的6英寸岸防炮正昂首指向天空。这是第一门完全由澳大拉西亚本土生产的重炮。
“开火!”
“轰——!!!”
橘红色的火球在炮口绽放,巨大的后坐力让沉重的炮架猛地向后一挫,尘土飞扬。几秒钟后,远处的山体上腾起一团黑烟,雷鸣般的爆炸声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
工人们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声,有人甚至把帽子扔向了天空。
布里奇斯放下望远镜,眼眶有些发热。
……
1907年7月25日,朴茨茅斯港。
短暂的停留结束了。虽然伦敦的社交季还在继续,但亚瑟拒绝了所有的后续舞会邀请。
悉尼号再次起锚。
码头上,爱德华七世没有来送行,但他派来了威尔士亲王。
“一路顺风,亚瑟。”乔治看着这位堂弟,眼神有些复杂,“父亲说,你这次回来,把整个欧洲都当成了你的超市。”
“我只是带走了一些未来,乔治。”亚瑟微笑着握了握堂兄的手。
艾琳娜站在亚瑟身边,看着逐渐远去的英国海岸线。
“我们这就回家了吗?”她问道,声音平静。她已经开始用“家”这个词来称呼那个遥远的南方大陆。
“回家。”亚瑟望着南方,目光穿透了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