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烛火,亮如白昼,却比黑夜更冷。
光线将殿内每一件器物的轮廓都勾勒得无比清晰,也照得跪在殿中的惊蛰,身影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
她面前的御案上,没有奏折,只整齐地陈列着几样东西:一份从毒理到药性的详尽分析,一份赵五郎画押的胁迫记录,一份她伪造的、足以以假乱真的“韩九章密档”副本,以及那半张被岁月侵蚀得泛黄的童年合影。
每一样,都是指向真相的路标,也都是足以将她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罪证。
武曌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目光从那几样物件上一一扫过。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连眼波都未曾兴起一丝涟漪,仿佛案上陈列的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阴谋,而是一盘尚未下完的棋。
大殿之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惊蛰始终低着头,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禀报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公务:“回禀陛下,‘寒髓散’一案,人证物证俱在。主谋为前朝余党‘清霜会’,胁迫御膳监厨头赵五郎投毒,嫁祸于乐工尉迟灼。尉迟灼为妹复仇,确有刺驾之心,但此案之中,他亦是棋子。”
她顿了顿,终于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尉迟灼有罪,但罪不在心,而在伤太深。他妹妹林骁,曾是臣在北境的同袍。若陛下今日斩他,不过是为这桩陈年旧案,再添一笔冤魂的回响。”
武曌终于动了。
她并未去看那些物证,而是将视线牢牢锁在惊蛰脸上。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从这具皮囊中寸寸剖开,审视每一处褶皱里的隐秘。
良久,她冰冷的声音才在空旷的殿宇中响起,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审度:“你为何替他说情?”
这不是疑问,是考校。
惊蛰的心脏猛地一缩,但面上依旧沉静。
她知道,任何关于“同袍之情”的解释,在眼前这位帝王听来,都只会是可笑的软弱。
她唯一能赌的,是人性深处那一点共通的、被权力包裹的孤独。
“因为臣懂。”惊蛰直视着她,眼中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当全世界都说你是叛徒,都视你为蛇蝎,你还要拼尽全力为自己活一次,有多难。”
这句话,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殿内最幽微的角落。
“叛徒”、“蛇蝎”,这些词汇,曾是武曌从才人一步步踏上权力之巅时,最熟悉的背景音。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烛火猛地一跳,在女帝的脸上投下一片变幻的光影。
她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指尖在那份伪造的“韩九章密档”上轻轻抚过,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在摩挲着一段早已被尘封的过往。
她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她只是拿起了案头的朱笔,悬停在早已拟好的、宣判尉迟灼斩立决的敕令之上。
那饱蘸了朱砂的笔尖,离纸面不过分毫,只需轻轻一落,便是一个生命的终结。
惊蛰的呼吸停滞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到无穷。
终于,武曌放下了笔,那一点殷红,终究没有落在敕令的“斩”字之上。
她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翌日晨曦未露,天光晦暗,死囚牢里比深夜更像永夜。
潮湿的霉味混杂着腐草的气息,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尉迟灼戴着沉重的颈枷与镣铐,安静地坐在角落的草堆上。
他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死灰般的眼睛。
看见惊蛰走进来,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怎么?鸾台察事司的总执,现在又要来演一出送囚的慈悲?”
惊蛰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将手中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方形物件,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她解开布包,露出一只素雅的青瓷骨灰坛。
“林骁的骨灰,我从北境带回来的。她生前说过,最怕冷,若有一日死在外乡,希望哥哥能带她回家。”
尉迟灼浑身猛地一剧震,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火,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火光。
他死死盯着那只骨灰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最终,支撑他所有骄傲与恨意的脊梁,一寸寸垮了下去。
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伸出被镣铐锁住的双手,想要去触碰那只瓷坛,却又在半空中生生停住,仿佛怕惊扰了安眠的亡魂。
惊蛰看着他,声音依旧清冷,却不再带有审判的意味:“陛下有旨,改判你流放戍边,十年期满,可为自由身,回归故里。”她蹲下身,直视着他通红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把她的名字,亲手写进你们林家的族谱里。”
复仇的火焰熄灭了,滔天的悲恸如潮水般将尉迟灼彻底淹没。
他再也控制不住,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那冰凉的瓷坛上,发出了压抑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行刑那日,天色阴沉。
法场设在宣阳门外,人头攒动。
惊蛰一身玄色劲装,隐在不远处茶楼二层的窗后,冷眼看着下方的一切。
尉迟灼被押出囚车,脚步虽有些踉跄,但神情却异常平静。
他没有再看人群,只遥遥望向故乡的方向。
就在押解官准备宣读改判敕令的瞬间,异变陡生!
人群中,一道艳丽的红影如鬼魅般掠出,正是那名舞姬胭脂!
她身形快得惊人,袖中寒光一闪,十二枚淬毒的银钗呈扇形射出,目标却不是尉迟灼,而是押解官腰间那块象征着执行命令的令牌!
她要毁掉敕令,逼迫禁军当场行刑!
“动手!”惊蛰眸光一寒,对身旁的阿骨低喝一声。
阿骨立刻将一枚特制的骨哨凑到唇边,猛地吹响!
一阵人耳几乎无法察觉的尖锐声波瞬间扩散开来,那频率经过精确计算,恰好能短暂干扰人体的内耳平衡。
正疾速前冲的胭脂身形猛地一晃,仿佛踩在了一块看不见的浮冰上,脚步顿时错乱。
那十二枚淬毒银钗失了准头,叮叮当当地坠落一地。
就是这一瞬的迟滞,足够了。
四周早已布控好的禁军如猛虎下山,瞬间合围,数柄长戟交叉,死死抵住了胭脂的咽喉。
惊蛰缓步从茶楼走出,来到被按倒在地的胭脂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张因失败而扭曲的美艳脸庞。
“‘清霜会’的耐心,比我想象的还要差。”惊蛰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们要的不是正义,只是需要更多的尸体,来堆成你们登上权力宝座的台阶。”
胭脂啐出一口血沫,眼中满是怨毒:“你这个叛徒!”
惊蛰没有再理她,转身离去。
对一个死士而言,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当日退朝之后,紫宸殿。
武曌依旧坐在那张龙椅上,惊蛰则站在殿下,两人之间隔着十数步的距离,谁也没有先开口。
白日里法场那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她们都心知肚明。
那是惊蛰设下的局,也是武曌默许的一场试探。
良久,武曌缓缓抬起右手,纤长的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那是一个从未宣之于口,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暗号。
意思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同意。
这是她们之间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达成共识。
不是主与仆的命令,不是君与臣的试探,而是一种近乎同谋的默契。
惊蛰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她微微颔首,行礼后转身欲退。
“你给了他生路……”身后,忽然传来武曌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声音里褪去了帝王的威严,竟透着一丝罕见的疲惫,“那你自己呢?”
惊蛰的脚步猛地一顿。
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那道投来的、复杂的目光,低声回答:“臣……已在路上。”
当夜,月凉如水。
惊蛰独自一人登上了宫城最高的望星台。
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整座皇城的万家灯火,也能望见天边那轮孤冷的月。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带着一丝凉意。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是小黄门阿萤。
他躬身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惊蛰展开,信纸上只有寥寥一句,是尉迟灼托人转交的,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若她真是林骁的战友,请替我问她一句:冷吗?”
冷吗?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惊蛰心中那道尘封已久的闸门。
北境的风雪,牺牲的战友,异世的孤独,被误解的痛苦……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奔涌而出。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束缚,从她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石栏上,碎成一小片水花。
她没有擦,只是任由那冰凉的液体划过脸颊,仰头望向深邃的夜空。
她知道,有些债永远无法偿还,有些伤口永远无法愈合,但她可以选择,带着这份沉重,继续前行。
远处,紫宸殿的灯火依然亮着。
那扇熟悉的窗纸后,一道熟悉的剪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遥遥望着望星台的方向。
风吹过高台,檐下的铜铃却没有发出声响,可她们似乎都听见了——那一声跨越了重重宫墙与生死的,无声的应答。
夜色渐褪,东方天际已现鱼肚白。
她整了整衣襟,一身寒露,却目光清明。
皇城新的一日,始于五更的钟鸣和宫门开启的沉重声响。
惊蛰的差事,则始于第一缕天光照亮宫墙上的青苔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