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朝会之后不过三日,神都秋雨连绵,冲刷着朱红宫墙,也冲刷着人心浮动。
惊蛰以为自己会迎来一场更猛烈的朝堂暗战,却未料到,最先等来的,是一道不经三省、不入政事堂,直接由女帝寝宫“仙居殿”发出的密诏。
诏书上只有一个字:来。
没有随行内侍,没有仪仗导引,她独自一人,佩着那柄名为“鸣晦”的剑,踏入了紫宸殿最深处的禁地——天牢九渊。
引路的,是两名身着玄黑铁甲、面覆恶鬼铜具的禁军,他们身上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铁与血的腥味。
他们一言不发,剥下她的绯色官袍,卸去她的佩剑,最后取走了她袖中那半块冰冷的骨笛。
当冰凉的镣铐锁上脚踝时,惊蛰没有反抗。
她只是抬起头,目光穿过幽深甬道,望向那高不可及的紫宸殿顶,仿佛在问,这就是所谓的“辨明真假”吗?
她被带到了九渊最底层——“心狱”。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酷刑与血污。
四壁是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曜石,正中一盏长明油灯,豆大的火苗静静燃烧,照亮了中央那张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寒玉床。
床的四角是玄铁铸造的锁扣,床头刻满了殷红如血的符咒,令人望之心悸。
幕帘之后,一个沙哑如枯骨碾过的声音响起:“惊蛰,前玄鹰卫右判官,现无品阶囚犯。陛下有谕,着你入心狱,历‘无情道’试炼,七日为期。”
一个枯瘦如柴、身披前朝狱卒黑袍的老者从阴影中走出,他便是这地牢的掌刑人,原诏狱三凶之首,阎无赦。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有对摧毁他人情感的偏执狂热。
“此为寒玉床,锁你四肢,静你血气。”阎无赦指着床,又从一个黑漆木盒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晶片,“此为冰髓晶片,贴你眉心,引药力直透神庭,令你五感错乱,记忆倒流。在这里,没有拷打,没有审问,只有你自己。”
惊蛰被禁军按倒在寒玉床上,四肢被牢牢锁住。
那枚冰髓晶片贴上额心的瞬间,一股极致的冰寒瞬间穿透皮肉,仿佛有一根针,直刺入她的脑海。
“规矩很简单。”阎无赦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七日之内,你若流下一滴泪,发出一声吼,或吐出一个‘饶’字,试炼便告失败。陛下要的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刀,而不是一块会哭会喊的废铁。”
话音刚落,一股无色无味的药雾从床下缓缓升起,顺着她的口鼻渗入。
刹那间,天旋地转。
耳边不再是阎无赦的声音,而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血声,紧接着,是稚嫩的童音在哭喊:“妈妈……阿丑怕……”
柳氏!阿丑!
那是她前世作为卧底,眼看就要收网,却因一步之差,导致暴露的线人母子。
她亲眼看着她们被仇家虐杀在自己面前,那无助的啼哭与临终的咳血,是她两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对不起……对不起……”幻觉中,她跪在血泊里,徒劳地想捂住柳氏胸口的血洞。
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一声压抑的悲鸣即将冲破喉咙。
惊蛰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与血腥味瞬间将她拉回一丝清明。
她死死盯着头顶那点昏黄的灯火,牙关紧咬,将那声呜咽与泪水一同吞回了腹中。
这是幻觉!是药!
她心中狂吼,却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这劫难,根本不是靠意志力就能渡过的。
第二夜,药雾更浓。
幻象升级了。
她看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刑台上,下方是人头攒动的百姓,他们朝她扔着烂菜叶,唾骂声如潮水。
御座之上,武曌亲临监斩,面无表情地宣读着她的罪名:“私纵逆党,窃弄史权,其心可诛!”
采薇捧着那本由她亲手创建的《残焰录》,一页页投入火盆,眼中满是决绝。
林十七跪在台下,高举着从海岛上缴获的陶罐,声音响彻全场:“此乃惊蛰私通逆贼之铁证!”
她想辩解,想嘶吼,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她即将被这铺天盖地的背叛感吞噬时,一个极轻的脚步声在幻境中靠近。
一个盲眼的少年,手持一枚小巧的铜哨,在她耳畔轻轻吹响。
那哨音,竟是武曌早年在感业寺诵经时的声音!
低婉,凄清,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脆弱,瞬间勾起了她初见女帝时,在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眸深处,看到的那一抹孤寂。
那是她对武曌生出的第一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颤。
惊蛰浑身一震!
她猛然意识到,这些幻象并非随机的噩梦拼接,而是由她内心最深、最脆弱的记忆碎片,经过精准编织而成的杀阵!
阎无赦在剖析她的灵魂!
她不再挣扎,不再愤怒,反而闭上了眼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段哨音之中。
她开始在心中默数,分析。
白耳虽能模仿天下万般声音,但他模仿不了真实的心跳与脉搏。
女帝诵经时,心境平和压抑,脉搏每息两动,沉稳而有力。
而这哨音模拟出的节奏,却是每息三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破绽!
惊蛰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微微向上勾了一下。
她找到了对抗这场精神屠杀的武器——她自己的专业。
第三日清晨,药效短暂消退,现实的感官如潮水般回归。
她浑身酸痛,喉咙干得冒烟。
就在这时,隔壁牢房传来一阵稚嫩的、磕磕巴巴的背诵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是那个叫豆芽的小囚子。
惊蛰艰难地侧过头,透过两间牢房石壁间的一道缝隙,她看见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正蜷缩在冰冷的墙角。
他手中紧紧攥着半片破瓦,上面用石子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娘”字。
这一幕,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惊蛰的心腑。
这孩子不怕死,他只是怕,死了以后,就再也没人记得他,再也没人知道他有个娘。
“下一章,《兄弟》。”惊蛰用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开口。
豆芽的背诵声戛然而止,他愣愣地望向石缝这边,黑暗中,那双眼睛骤然亮起了一抹光。
他用力点点头,随即用更清晰的声音接了下去:“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豆芽的声音成了惊蛰的锚点。
每当药雾再起,幻象丛生时,她便在心底一遍遍默念《孝经》的章节,用经文的韵律和节奏,对抗幻觉的侵袭。
阎无赦要她断情绝念,她偏要用“记得”这两个字,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第五夜,心狱中的药雾浓稠如墨,幻象也达到了极致。
她看见了,金銮殿的龙椅上,武曌胸口插着一柄匕首,鲜血染红了玄色龙袍。
女帝倒在血泊中,艰难地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嘴唇翕动,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惊……蛰……”
那一刻,惊蛰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几乎要炸裂开来。
她疯狂地挣扎,玄铁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只想扑过去,握住那只正在变冷的手。
“你若真忠,为何不替她去死?”阎无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带着恶毒的嘲讽,“你的刀,不就是为她而生的吗?”
去死!替她去死!
这个念头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大脑。
千钧一发之际,明堂露台上的夜风,以及那句冰冷的话语,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朕要的,是能斩断自己心跳的刀。”
惊蛰猛然顿悟。
这不是考验忠诚,这是在逼她,亲手斩断对武曌的“依赖”!
她停止了挣扎,那双在幻觉中充血的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明。
她看着血泊中的武曌,闭上了眼,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若陛下死了,臣……不该独活。”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可若臣先忘了陛下呢?”
言罢,她非但没有抵抗药力,反而主动放开心神,催动体内残存的意志,让自己更深地坠入那片虚妄的血海之中。
她在幻境里,终于挣脱了束缚,一步步走到垂死的武曌面前,跪下,将那虚幻的身体抱入怀中,轻声说:“陛下,臣陪您走完这最后一程。”
身下的寒玉床发出一声剧烈的震颤,她额心那枚冰髓晶片,应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没有抗拒死亡的幻象,但她用自己的方式,拒绝了遗忘。
第六日凌晨,心狱的石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幻音师白耳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支新制的铜哨,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本是奉了阎无赦的命令,来施加最后一轮、也是最猛烈的精神刺激。
然而,他看着床上那个虽被束缚、气息却异常平稳的女子,迟迟没有动手。
良久,他蹲下身,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我姐姐……也曾这样。她宁肯疯,也不肯忘。”
惊蛰的眼皮微动。
白耳的姐姐曾是宫中医女,因无意中记录下女帝早年真实的用药禁忌,被阎无赦拿下,以此为胁,逼其弟为鹰犬。
他飞快地从舌底取出一枚蜡封的纸丸,趁着无人注意,塞入了惊蛰被锁链缚住的掌心。
“第七夜,他会放……真声进来。”
惊蛰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心,指甲将那小小的纸丸嵌入肉里。
当夜,她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药雾里,多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气息。
不是药香,不是血腥,而是紫宸殿最高处,唯有女帝御书房才有的,特供龙涎沉水香。
她来了。
她就在某处幕后,冷眼旁观着她的生死。
惊蛰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熬过了六天六夜地狱的眸子,没有丝毫疯狂或崩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直视着前方虚无的黑暗,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与那道至高无上的目光,在无形的空间中交汇。
这一关,她不为成刀。
她只为让那个人看见——在剥去所有身份、荣耀和情感的伪装后,她,仍是她。
第七夜的子时钟声,在遥远的地上传来,沉闷如鼓。
心狱中的长明灯火,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曳了一下,几欲熄灭。
周遭的药雾,在瞬间浓郁了十倍,黏稠如墨浆,将这方寸之地彻底化为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
整个心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