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惊蛰听见脚下传来沉重的机括转动声,她身下的寒玉床缓缓下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冰冷的、祭坛般的圆形石台从地面升起,将她托至心狱半空。
头顶,一尊巨大的青铜钟倒悬而下,钟口如巨兽张开的嘴,正对着她的头颅。
钟壁上刻满了繁复的铭文,细看之下,竟是一个个细小的名字,密密麻麻,如同蚁群。
钟的内壁,挂着数以百计长短不一的细小竹管,随着气流微微晃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悉索声。
那是阎无赦穷尽一生心血收集的“藏品”——百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声悲鸣、诅咒或遗言,被他用秘法录于特制的音竹之内。
传说此钟一旦敲响,万声齐发,死者之声将如水银泻地,灌入受刑者的七窍百脉,在瞬间冲垮世间最坚固的意志,令其在万千亡魂的共鸣中,彻底失智。
她四肢的镣铐已被悄然解开,只余双手被牢牢扣在石台边缘,这是一个看似给予自由,实则让她在崩溃时无处可逃的姿态。
阎无赦亲自走上了石台。
他摘下了脸上那具狰狞的青铜鬼面,露出一张令人生理不适的脸。
左半边尚算完整,右半边却像是被烈火舔舐、又被浓酸腐蚀过,皮肉扭曲,沟壑纵横,一只眼珠浑浊不堪,仿佛凝固的死鱼。
他将鬼面随手丢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你说你不惧分离,不畏遗忘?”他的声音因面部肌肉的残缺而更显沙哑可怖,“好,今夜,我便让你听见——所有抛弃你的声音,所有因你而死的声音。”
他缓缓扬起手中一柄小小的铜槌,对准了青铜钟的正心。
铜槌高高举起,却在即将落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阎无赦死死盯着惊蛰,那只完好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与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你为何笑?”
是的,惊蛰在笑。
那不是嘲讽的狂笑,也不是解脱的轻笑。
她的嘴唇因极度的干渴而龟裂,血丝渗出,但嘴角却执拗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苍白而诡异的弧度。
她剧烈地喘息着,用尽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你终于肯……让我看见你的脸了。”
这一句话,如同一根针,刺破了阎无赦精心营造的、神鬼莫测的掌刑人氛围。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地狱判官,而只是一个躲在面具后,展示自己伤疤的、可悲的人。
“找死!”
阎无赦被彻底激怒,铜槌轰然落下!
“当——!”
钟声并非巨响,而是一声悠远沉闷的嗡鸣,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
紧接着,万千声音如开闸的洪水,咆哮着涌入惊蛰的神识!
“惊蛰……妈妈对不起你……”那是前世母亲临终前,在病床上最后的呼唤。
“叛徒!我们信错了你!”那是牺牲的战友在爆炸前,最后的怒吼。
“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那是柳氏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带着血沫的怨毒。
“姐姐……”那是阿丑在火海中,发出的最后一声稚嫩的啼哭。
一层又一层,一声又一声。
背叛、诀别、怨恨、不甘……那些她以为早已深埋的、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此刻被强行唤醒,化作无数把尖刀,在她的脑海中疯狂搅动。
惊蛰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青筋从脖颈贲张至额角,指甲深深抠进石台,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她的意识如狂风中的孤舟,在崩溃的边缘沉浮。
然而,就在万念俱灰,神识即将被这片绝望的声海彻底吞噬之际,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截然不同的异样。
那不是任何人的遗言。
那是一段极轻、极稳的呼吸声。
规律,平稳,每息两动,沉稳而有力。
那气息里,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独属于紫宸殿最高处御书房的龙涎沉水香。
是她!
惊蛰猛然醒悟。
武曌不仅在看,她竟然在“参与”!
她将自己的呼吸声,用某种方式录下,混入了这片死音之中,成为了这片死亡之海里,唯一活着的锚点!
这个发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
惊蛰不再挣扎,不再对抗。
她放弃了与痛苦的角力,转而像前世审讯时与嫌疑人同步微表情、同调呼吸节奏那般,主动将自己的心跳,向那段平稳的呼吸声靠拢。
一呼,一吸。
在万千鬼哭神嚎中,她只追寻那唯一的生息。
她的思维,从一个受刑者,瞬间切换回了刑侦专家的模式。
她开始在脑中重编这些声音的序列。
“受害者:战友,死亡方式:爆炸,情绪:背叛感,档案编号:b003。”
“受害者:柳氏,死亡方式:虐杀,情绪:怨恨,档案编号:c007。”
她不是在抵抗,她是在“侦办”这场由她自己所有弱点构成的幻境。
痛苦依旧撕心裂肺,但它们不再是混乱的情绪风暴,而被归类、编号,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她脑海的卷宗库里。
阎无赦要她溺死在情感的洪流中,她却选择成为了这座洪流的勘探者。
幻象陡然再变。
周围的哀嚎声瞬间褪去,心狱的黑暗化为金銮殿的辉煌。
她发现自己身着玄色十二章纹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稳稳地高坐于龙椅之上。
手中握着的,是那柄名为“鸣晦”的剑。
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山呼海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在她的御座之下,金阶之上,武曌一身素衣,卸去所有环佩,正平静地跪伏于地。
鸣晦剑的剑尖,就抵在武曌那光洁如玉的咽喉上。
只需轻轻一送,这位开天辟地的女帝,就将成为她登基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台下,欢呼雷动。
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唾手可得。
她只需一个念头,便可主宰天下。
惊蛰低头,看着身下那个曾经主宰她一切的女人,看着她微微低垂的、看不清神色的眉眼,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巨大的空茫。
若真到了这一步,当她再度失控暴怒时,谁还会用那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一句:“刀,不该有脾气”?
她要的,从来不是这皇权。
她要的,是在这吃人的世界里,有一个人,能为她这把失控的刀,铸一个鞘。
惊蛰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鸣晦剑。
在万千“吾皇万岁”的呼声中,她走下龙椅,竟在万民之前,在那位曾经的帝王面前,单膝跪下。
她双手奉上鸣晦剑,将剑柄递还到武曌面前。
“臣不敢居此位,”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响彻整座虚幻的金銮殿,“只愿,仍做您手中之刃。”
幻阵,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剧烈一颤。
“轰——!”
头顶的青铜巨钟,应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阎无赦踉跄着后退一步,那张残破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你不该认输!你应该杀了她,夺走一切!”
惊蛰缓缓站起身,目光穿过破碎的幻象,冷冷地看着他:“我不是认输。我是选择。”
话音落,钟毁声绝。
心狱中的一切幻象与声音,如退潮般散去,只余下那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静静燃烧。
惊蛰站起身,步履虽因力竭而有些蹒跚,目光却清明如洗。
她一步步走向阎无赦,直视着他那张可怖的残面,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你说情是毒,可你为何至今还攥着那枚已经发黑腐烂的桃核?那是你娘在你被毁容前,给你过的最后一个生日的礼物吧?你不肯扔,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怕,怕连这点最后的记忆,也跟着烂掉。”
阎无赦浑身剧震,如同被雷电劈中,下意识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那枚早已不成形的桃核,因他过度的用力,啪地一声,碎成了齑粉。
惊蛰没有看他,又转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幻音师白耳:“你姐姐当年留下的药方,主治的是心悸之症,而非哑症。她不是不能说话,是怕一开口,就泄露了她还记得的一切。她宁肯当个哑巴,也不肯忘。”
白耳双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最后,惊蛰的目光投向了来时那条甬道的入口,那片深沉的阴影之处。
她整理了一下破烂的囚衣,微微躬身,用嘶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低声道:
“臣,回来了。”
阴影中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但借着微弱的灯火,惊蛰看见,一角玄色的衣袖,在那片黑暗中,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一道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落地声响起。
是一道卷起的金令,从那袖中悄然滑落,滚落在地。
上面,用朱砂写就的“赦免”二字,最后一个“免”字的最后一笔,尚未划下。
黎明将至,心狱的石门缓缓开启。
惊蛰走出这片吞噬了七天七夜光阴的地狱,腰间那柄名为“鸣晦”的剑,已被恭敬地归还。
她没有回大理寺,也没有回自己的官署,而是径直去了神都郊外那座荒庙旧址。
乌罗早已在残破的佛像下等候,他瘦长的指尖,正轻轻摩挲着一卷新送来的竹简。
“昨夜,洛阳城内,有三名瞽童,同时梦到了一场焚毁史料的大火。”
惊蛰接过那卷竹简,指腹触及底层,立刻感觉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凸起。
有人用盲文在上面,刻下了暗语。
她闭上眼,指尖缓缓划过。
四个字:灰中有假。
眸光一闪,惊蛰瞬间明白了所有。
敌人不仅在系统地收集他们丢弃的“灰烬”,甚至已经开始伪造“灰烬”,企图混淆视听,篡改历史的细节。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转身递给一直等在庙外的采薇:“传令林十七,准备启动‘反烬计划’。”
采薇接过令牌,
“告诉他,”惊蛰的声音在清晨的冷风中,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下次他们从海岛上取走陶罐时,我们要让他们带回一段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死去的记忆’。”
她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句,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宣告。
“并让它,在某个最恰当的深夜,突然醒来。”
风穿过残垣断壁,发出呜咽之声。
惊蛰仰起头,望着天边那抹即将撕裂夜幕的鱼肚白,轻声低语,如同一句誓言:
“你们要篡改真相?好啊……那就看看,是谁,真正听得懂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