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摆在房间中央,米白色的细沙在顶灯的光晕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林医生示意宁安坐下,自己则搬了张藤椅坐在对面,指尖轻轻搭在扶手上,眼神温和如静水深流:“放轻松,不用想太多,把你心里觉得‘该在这里’的东西放进去就好。”
沙具架靠墙而立,摆满了各式小物件,木质的房屋、塑料的人偶、金属的桥梁,还有蜷着身子的动物模型,密密麻麻却不显杂乱。
宁安盯着那些小物件看了会儿,指尖先是落在一个穿校服的女孩人偶上,犹豫片刻,又换了个抱着书本的少女模型,轻轻放进沙盘左侧。
“这是你自己吗?”林医生轻声问。
宁安点头,指尖又挑了个另一个看起来充满活力的人偶,放在书本少女旁边,“这个是唐棠,喜欢黏着我。”
她笑了笑,又拿起一个银发长裙的人偶,摆在稍远些的位置,“这是李思雅,很细心很可靠。”
沙盘中渐渐有了雏形:书本少女坐在“房屋”前的“树下”,高马尾女孩挨着她,银发人偶站在几步外,手里握着宁安精选的一片小小的银杏叶模型。
宁安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拼凑一幅模糊的画卷。
直到目光扫过角落一个蒙着薄尘的模型时,她的指尖忽然顿住。
那是个粉发的人偶,裙摆沾着模拟颜料的斑驳色块,孤零零地躺在最底层的格子里,似乎是被遗忘了很久。
宁安盯着它看了几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心里莫名泛起一丝尖锐的滞涩,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下。
可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她移开目光,从上层拿起一只蜷缩的小猫模型,放在书本少女脚边,“昨天看到的小猫,很可爱。”
林医生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观察着她的神情,直到宁安停下动作,才缓缓开口:“你的小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很安稳。但你有没有发现,角落里好像缺了点什么?”
宁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沙盘边缘,那里的沙子平整无波,确实空出一块。
她愣了愣,下意识想填补些什么,脑海里却一片空白,仿佛那片空白本该存在,“好像……就这样也挺好的。”
“是吗,”林医生笑了笑,语气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温和,“安稳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尤其当一个人经历过颠簸后,会下意识想抓住能带来安稳的一切。”
“你的潜意识就像个贴心的守护者,它会帮你把那些可能带来‘颠簸’的念头暂时收起来,让你能够先好好享受眼前的平静。”
宁安的指尖微微收紧,沙粒从指缝漏下,簌簌落在盘里。
她想起自己偶尔会对着空气发愣,总觉得自己最近好像忽视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个念头,像是在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雾里的风景。
“可这样……是对的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对错,”林医生拿起那片银杏叶模型,轻轻放在书本少女手边,“你看,李思雅的心意,唐棠的依赖,这些都是真实的。”
“你的潜意识只是在告诉你:别急,先站稳脚跟,再慢慢回头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被遗忘的粉发人偶上,“人心就像这沙盘,能装下的东西有限,把空间留给那些让你觉得安全的部分,这没什么不好的。”
诊疗室的窗帘半掩着,阳光透过纱帘筛进来,在沙盘中投下细碎的光斑。
宁安看着那些光斑在人偶身上缓缓移动,心里那点莫名的滞涩感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也许林医生说得对,她确实太急切过。
那些模糊的记忆,那些未完成的寻找,或许此刻真的该暂时放一放了。
至少现在,身边有唐棠咋咋呼呼的关心,有李思雅不动声色的守护,有考场结束后的轻松,还有……林溪的亲近?
这些真实的触感,比那些抓不住的幻影更加实在。
离开诊所时,阳光已经变得炽烈。
李思雅替她拉开车门,递过来一瓶冰镇的矿泉水:“聊了挺久,渴了吧?”
宁安接过水,指尖触到瓶身的凉意,仰头喝了两口,才缓过神来:“林医生说我状态在好转,让我不用太紧绷。”
李思雅点点头,目光掠过她微蹙的眉峰,轻声道:“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吧,我还有点事,得折回去一趟。”
宁安愣了愣:“还要回诊所?”
“嗯,”李思雅拉开车门,语气自然,“刚才跟林医生提了本心理学的书,忘了问具体版本,回去确认一下。”
她说着朝司机吩咐了两句,又转向宁安,“到家了给我发消息,我去找你……有事想跟你说。”
宁安应了声好,看着李思雅转身走向诊所大门的背影,浅蓝色的长裙在阳光下划出柔和的弧线,疑惑片刻后又释然了。
李思雅推开诊疗室的门时,林医生正低头整理着沙盘里的沙具,指尖刚触到那个粉发人偶,便抬眼看向她,眼底带着了然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李思雅在藤椅上坐下,褪去了面对宁安时的温和,眉宇间多了几分沉凝:“她对苏佑安的那份记忆,是不是还在被潜意识压着?”
林医生放下手中的人偶,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缓缓道:“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得很彻底。经历过创伤性事件后,潜意识会自动屏蔽那些可能引发极端痛苦的记忆,这是人体的本能。”
“而且,”林医生放下茶杯,指尖在沙盘边缘轻轻点了点,目光深邃如潭,“她对我,对你,甚至其他所有人,恐怕也没完全敞开心扉。”
李思雅低了低头,沉默了一会。
她跟宁安之间的感情似乎已经达到了瓶颈,始终无法再进一步,仿佛像是被一层无法破坏的薄膜阻隔,近在咫尺,触不可及。
“她心里藏着事,我也确实能感受出来。”李思雅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怅然,“有时会看见她望着窗外发呆,眼神似乎在透过天空去看另一个世界。”
林医生将粉发人偶放回沙具架最底层,指尖拂过蒙在上面的薄尘:“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个不愿示人的角落。我们也不需要刻意去揭露,给各自都留点空间吧。”
林医生转过身,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鬓角的白发上,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威严。
她从书架顶层抽出一本烫金封面的旧书,书页间夹着的书签已经泛黄,上面是用钢笔写的一行小字:“所有未被接纳的,终将以更汹涌的方式归来。”
“思雅,”她将书放在桌上,指腹轻轻摩挲着书脊,“你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宁安的‘遗忘’不是病,是她给自己筑起的堤坝。”
李思雅抬眼,紫瞳里映着林医生沉静的目光。
作为心理学泰斗,林医生经手过无数复杂的案例,甚至曾为涉及国际安全的心理干预提供过指导,她自然信得过这位大师。
只是心底那份对宁安的牵挂,总让她忍不住想做到更多。
“可苏佑安的事像颗定时炸弹,”李思雅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我查到的线索越来越指向‘Stillrun’组织,宁安现在的平静,会不会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林医生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夏末的风带着草木的气息涌进来,吹散了诊室里淡淡的药味。“你担心的,是她记起来的那天,会被真相反噬,对吗?”
李思雅沉默着点头。她见过宁安为了追查苏佑安近乎偏执的样子,也见过她得知苏佑安坠海时那瞬间的崩溃,那种撕裂感,她不想让宁安再有经历一次的可能了。
“你有没有换个方向想过,”林医生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长辈般的温和与锐利,“她现在的‘遗忘’,或许正是在为将来的‘记起’积蓄力量?”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用铅笔勾勒的思维导图,中心写着“宁安”,周围延伸出无数分支。
“安全感缺失”“重复行为”“对‘粉色’的隐性排斥”……每一条都标注着日期和观察细节。
“这是我记录的她的潜意识信号,”林医生指着“隐性排斥”那条,“她刚才刻意避开了那个粉发人偶,却在提到‘林溪’时指尖微颤。这说明她只是下意识地在以自己的节奏筛选信息。”
李思雅看着那些细密的字迹,忽然想起宁安偶尔会盯着林溪的粉发发呆,眼神里带着她读不懂的复杂,当时只当是错觉,现在想来,或许那就是潜意识在发出微弱的警报。
“心理学不是拆除堤坝,而是帮她学会在堤坝上开一扇可控的窗,”林医生合上笔记本,语气笃定,“你太想替她挡住风雨,却忽视了她并不是一株弱不禁风的幼苗”
她走到李思雅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能做的,不是帮她回忆,而是让她确信无论她记起什么,你都在。这份‘确信’,才会是她将来面对未来时,最坚实的后盾。”
李思雅望着林医生眼底的深邃,心里翻涌的焦虑渐渐平息。
诊室里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气,吹起李思雅额前的一缕银发。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林医生放在桌上的那本烫金旧书,书签上的字迹在日光里泛出温润的光泽——“所有未被接纳的,终将以更汹涌的方式归来”。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层层涟漪。
她一直认为自己能将宁安保护的密不透风,却没想过过度的“挡”,或许反而会让宁安失去独自面对的勇气。这反而违背了她的初衷。
“我明白了。”李思雅抬眼,紫瞳里的沉凝散去不少,多了几分清明,“您是说,让她自己走出来,比我把她拉出来更重要。”
林医生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她比你想象中的更加坚韧。当初你和傅家那丫头一起带她来的时候,她身上那如野草般旺盛的生机可算是惊到我了。”
李思雅想起第一次见宁安的样子,明明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骨子里的韧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下意识觉得宁安需要被“护着”了呢?
或许是看到她因知道苏佑安过往后的悲伤呜咽,又或许是看到她因苏佑安坠海的绝望呼喊。那份想要把她护在羽翼下的心情,便渐渐盖过了那份最初的认知。
“谢谢您,林医生。”李思雅站起身,指尖轻轻拂过那本旧书的封面,“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