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的初夏,洛阳城已能感受到几分暑意。宫墙内的槐树撑开浓密的绿荫,蝉声初起,断续而悠长,更衬得午后的文华殿格外宁静——今日并非经筵之日。年轻的景和帝袁耀刚刚批阅完一摞关于江南漕运疏浚的奏章,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端起手边微凉的酪浆啜了一口。
殿外忽然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宦官压低嗓音的通禀:“陛下,北疆都护府八百里加急军报,马都护亲笔。”
“呈上来。”袁耀精神一振,放下杯盏。北疆是帝国安危所系,马超更是父皇留下的国之干城,他的亲笔急报,必有要事。
一名风尘仆仆的军士被引入,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个密封的铜筒。宦官接过,验看火漆无误,才小心打开,取出里面数页写满字的绢帛,恭敬地呈到御案上。
袁耀展开细看。字迹是马超特有的风格,笔画刚劲,甚至有些潦草,透着一股沙场悍将的利落。前面部分照例是汇报北疆近期防务:去岁平定秃发部后,草原诸部大多震慑,今春草场返青尚可,各部忙于牧养,暂无大规模异动。边塞烽燧修缮完毕,屯田点新收一季春麦,军心稳定云云。
看到这里,袁耀微微点头。然而,接下来的内容让他眉头渐渐蹙起。
“……臣超谨奏:自去岁臣剿灭秃发狼泥等叛逆,并减免诸部草场养护税后,草原各部多感恩畏威,边塞稍宁。然月前,鲜卑一部,其首领自号‘轲比能’者,遣其弟琐奴为使,携良马百匹、貂皮千张,至云中郡塞下求见。称其部久慕天朝威德,愿效南匈奴故事,永为藩属,岁岁朝贡。更请于云中郡以北五十里之‘白道川’,设一互市,许其部以牛羊、马匹、皮革,交易我朝之布帛、粮食、茶叶、铁锅等物。其言辞甚恭,贡礼颇厚,然观其部众,控弦之士恐不下两万骑,近年吞并邻近小部,隐为漠南之雄。其请设互市,意在何为?臣不敢专断,伏乞圣裁。”
后面还附着云中郡守及当地驻军将领的密报副本,内容大致相同,但多了些细节:轲比能部确实近年来实力膨胀,且与更北的拓跋鲜卑、西边的匈奴残部时有摩擦。其使琐奴在云中停留期间,除了递交国书(如果那算国书的话),还仔细观察了边市规模和守军情况。
袁耀放下绢帛,手指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轲比能……这个名字他有印象。父皇在位时,此人便已在鲜卑各部中崭露头角,但一直还算安分,未曾公然挑衅。如今主动请求归附、开设互市,这是真心仰慕王化,还是包藏祸心?是见新皇登基,试探朝廷底线?还是其部内部有了新的变化或需求?
“传太师、太傅、太保,及兵部、户部、鸿胪寺主官,即刻至文华殿议事。”袁耀没有太多犹豫,沉声吩咐。
不到半个时辰,几位重臣齐聚文华殿。鲁肃、张昭、周瑜三人最先抵达,随后是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和鸿胪寺卿。众人看过马超的奏报副本后,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唯有冰鉴中冰块融化的细微滴答声。
“诸卿都看过了。此事,议一议吧。”袁耀开门见山。
鸿胪寺卿掌管外藩事务,最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事务性的乐观:“陛下,臣以为此乃好事。自我朝武始年间平定北疆,鲜卑诸部虽表面臣服,然心怀观望者众。今轲比能主动请求内附,并开设互市,乃是其部真心归化之兆。若允其所请,一则可彰显天朝怀柔远人之德,二则可通过互市羁縻其部,使其生计渐赖中原,则叛乱之心自消。且其贡马百匹,皆为良驹,于军有益。臣建议,可准其请,并厚赏来使,以示嘉奖。”
户部尚书紧接着发言,他更关心实际利益:“陛下,鸿胪寺卿所言有理。开设互市,我朝以盈余之布帛、粮食、茶叶,换取彼之牛羊马匹、珍贵皮草,于国用确有益处。尤以其马匹,可补充军中战马,其皮革可为军需民用。只要管理得宜,划定交易物品、严查违禁(如铁器、弩机等),不失为一条生财安边之策。” 他顿了顿,“只是,需严防边吏与彼私相交易,或抬高物价,盘剥胡商,反生事端。”
这两位代表的显然是“主和派”或“务实派”的意见。
兵部尚书的脸色则凝重得多:“陛下,二位大人所言,虽有其利,然臣忧心更甚。马都护奏报中已言明,此轲比能部拥兵不下两万骑,且近年吞并邻部,其志非小。所谓归附、互市,恐是缓兵之计,或欲借此窥我虚实、获取急需物资以壮大自身。昔日汉武时,亦曾与匈奴和亲互市,然匈奴屡屡背盟。胡虏之性,贪而寡信,畏威而不怀德。臣恐今日允其互市,来日其羽翼丰满,反成边患。不如峻拒其请,令马都护整军备战,以示朝廷威严肃杀之意,使其不敢妄动。”
这是典型的“主战派”或“警惕派”观点。
一直捋须静听的张昭,此时缓缓开口:“兵部尚书之忧,不无道理。然一味峻拒,恐使其失望生怨,或铤而走险,或转而勾结他部。且我朝新立,陛下初登大宝,当以安定四海为要。若骤然示以强横,或令北疆其他部落亦生疑惧,反而不美。老臣以为,可稍示怀柔,但需严加防范。互市可允,然地点、规模、物品、时间,皆需由我严控;并令马都护加强巡边,密切监视其部动向。此所谓‘外示恩信,内修戒备’。”
鲁肃看向一直未语的周瑜:“太保久镇荆州,亦曾参与北征,熟知戎事,不知有何高见?”
周瑜自看过奏报后便一直在沉思,此刻被问及,抬起头,目光清明:“陛下,诸位大人所言皆有见地。此事关键在于,这轲比能,究竟意欲何为?是真欲归附,还是暂作蛰伏?”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北疆舆图前,手指点向云中郡以北,“白道川此地,水草丰美,但并非其部核心牧场。其请在此互市,一则离我边塞近,便于控制;二则此地亦为通往阴山以北的要道之一。臣更倾向于,此乃试探与求利兼而有之。”
他转身面对袁耀:“试探者,试探新皇及朝廷对北疆之策是否延续武始皇帝之怀柔,亦试探我边军虚实与反应。求利者,其部壮大,需中原物资产甚多,尤其是粮食、布帛。通过正常朝贡所得有限,互市则能稳定获取。故臣以为,断然拒绝,可能迫其硬而走险,或彻底倒向更北的强敌;全盘答应,又恐养痈遗患。”
“那依太保之见?”袁耀追问道。
周瑜拱手:“臣以为,太傅‘外示恩信,内修戒备’之策,大体可行。然需更加具体。互市可允,但地点是否必在白道川?规模初期需严格限制,可先定为‘试市’,以观其效。交易物品,除常规布帛粮食外,茶叶可适量放宽,但铁器、盐、药材(尤其是可治马疾的药材)需严控。更要紧的是,需令马都护借互市之机,或派精干斥候混入商队,或加强边境侦缉,务必摸清轲比能部真实兵力、内部状况、与其邻近各部关系。同时,北疆诸军需提高戒备,做好随时应对突发变故的准备。”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此策,看似允其请,实则主动权仍在我手。既能稍安其心,获取马匹皮革之利,又能借此为耳目,强化监控。若其诚心归附,则互市可渐次扩大,羁縻成功;若其包藏祸心,我亦能提前预警,不至措手不及。”
袁耀听着几位重臣的议论,心中思绪翻腾。鸿胪寺和户部看重实惠与羁縻,兵部担忧安全,太傅主张平衡,太保则提出了更具操作性的策略。似乎周瑜的建议最为周全,既能回应对方请求,避免激化矛盾,又能最大程度维护朝廷利益和安全。
但他心中仍有些举棋不定。这毕竟是他登基以来,首次面对如此重大的边疆外交决策。同意互市,万一将来轲比能真的坐大叛乱,自己会不会被后人指责为“养虎为患”?断然拒绝,若因此引发边衅,自己这“景和”年号伊始就动刀兵,岂非有违“太平盛世”的期望?
“诸卿所言,朕已悉知。”袁耀最终缓缓开口,“此事关乎北疆长治久安,不可不慎。且容朕再细细思量。明日再议。”他需要时间消化,也需要……或许可以听听那个如今在华林苑颐养天年、却曾掌控这一切的人,会如何看待。
“太保,”他看向周瑜,“关于互市地点、规模、管控等具体细则,你可先与兵部、户部、鸿胪寺详议,草拟几个方案备用。”
“臣遵旨。”周瑜应道。
朝臣们退去后,文华殿又恢复了宁静。袁耀独自站在北疆舆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白道川”和更北方那片广袤的、标注着诸多部落名称的空白区域上。初夏的风从殿外吹入,带着槐花的甜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
他知道,这道关于鲜卑互市的考题,是父皇留给他的,也是这个时代留给新皇的第一次重大考验。他的决定,将影响着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北疆格局。而此刻,他忽然无比想念华林苑的湖光山色,以及那位总能一针见血指出问题关键的老人。
或许,是该派人去华林苑一趟了。不是求助,只是……听听意见。袁耀这样告诉自己,心中那丝犹豫,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安放的角落。他提起笔,开始给马超起草一份回文,要求他继续密切监视轲比能部动向,并加强边境戒备,等待朝廷最终决策。至于是否请教太上皇,他还需要再想一想,如何开口才显得不那么……缺乏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