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木在战败断臂后,怀着巨大的耻辱返回了匈奴军大营。
匈奴军边境行营,中军大帐。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耶律星光高踞虎皮大椅之上,面色阴沉如水。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扶手,发出 “笃、笃” 的声响。
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堂下跪着的那人心上。
阿尔木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左臂(他已习惯用左手)紧贴身体。
垂着头,将游一君释放他们的经过,删去了关于思想动摇的部分,简要禀报了一遍。
只强调梁军军容鼎盛,游一君意图动摇军心。
“所以,”
耶律星光的声音如同冰棱摩擦,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损兵折将,自己成了残废,还被梁人像施舍乞丐一样放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本都督,梁军很强,游一君很‘仁慈’?”
他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
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阿尔木完全笼罩:
“阿尔木!你太让本都督失望了!”
“我予你精兵,是让你去刺探军情,伺机歼敌,不是让你去丢人现眼!”
“更不是让你带着梁人的‘善意’回来蛊惑人心!”
阿尔木心中一沉。
他预料到会受责难,却没想到耶律星光的反应如此激烈和…… 狭隘。
他抬起头,试图解释:
“大都督,末将并非长他人志气!梁军确实……”
“闭嘴!”
耶律星光厉声打断,眼中闪烁着怀疑与暴戾的光芒:
“你可知如今军中都在传言什么?”
“说你阿尔木能活着回来,是因为向梁人摇尾乞怜,甚至…… 已经暗中投靠了游一君!”
阿尔木浑身剧震,心中充满了屈辱与愤怒:
“大都督!末将对大匈奴,对您,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游一君此举,分明是离间之计!末将若有二心,岂会自投罗网,回来受死?!”
“离间?”
耶律星光嗤笑一声,走下台阶,绕着阿尔木缓缓踱步。
目光如同打量一件物品:
“或许是离间。但谁能保证,你这颗心,还是不是完全向着大匈奴?”
“游一君能放你回来,就笃定你动摇不了本都督?还是他觉得,你已经…… 无足轻重了?”
这话如毒针,狠狠刺入了阿尔木的心脏。
他看着耶律星光那充满猜忌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豁出性命效忠的上司,在失败面前,首先想到的不是反思与总结,而是推卸责任与怀疑忠诚。
“大都督……”
阿尔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末将…… 愿以死明志!”
“死?”
耶律星光停下脚步,俯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你的命,现在不值钱。”
“既然梁军‘送’你回来,本都督就留着你,让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将梁军,将他们的主将游一君、苏明远、雷大川那些人的头颅,一个个砍下来,挂在旗杆上!”
“让你知道,谁才是这片草原真正的主宰!”
“下去吧!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本督还缺一个冲锋陷阵的先锋。
你新败之余,锐气已堕,不堪再担当方面之任。
你的职务,由副将代理。”
“你的罪责,暂且记下。”
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疏远:
“你就好好想想,为何会败得如此彻底!没有我的召唤,不必前来议事!”
阿尔木被两名侍卫 “请” 了起来,退出了大堂。
在离开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耶律星光那冷漠而刚愎的背影。
游一君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看看他为了所谓的‘胜利’,是否真的在乎那些普通士卒的性命,又会如何对待你这败军之将……”
裂痕,如同冰面上的蛛网,在他心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随后的日子里,阿尔木被变相软禁。
往日的部下不敢前来探望,军中流传着关于他叛变的种种谣言。
他就像一个透明的影子,被排斥在核心圈层之外。
边境,野狐岭。
一支数百人的匈奴军游骑,奉命袭击一个位于边境地带的梁国村落。
带队的千夫长,是耶律星光的绝对心腹,以勇勐(或者说残忍)着称。
阿尔木因为 “戴罪之身”,被耶律星光刻意安排随军 “观摩”,美其名曰 “学习如何真正作战”。
当他们冲入那个只有普通梁国百姓、仅有少量乡兵护卫的村落时,阿尔木的心揪紧了。
村民们惊慌失措,跪地哀求。
他们说的是梁国的官话和方言,声称自己只是平民。
然而,那名千夫长只是狞笑着挥了挥手:
“管他是兵是民!住在这边境,便是梁国的耳目!”
“大都督有令,凡梁国边境之人,皆可杀!杀!一个不留!”
屠刀举起,惨叫声瞬间划破天空。
手无寸铁的村民像羔羊般被砍倒,鲜血染红了土地。
房舍被点燃,浓烟滚滚。
阿尔木独眼圆睁,看着这人间惨剧,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他冲上前,一把拉住千夫长的马缰,嘶声道:
“住手!他们只是平民百姓!屠杀平民,算什么军功!”
“这只会让梁国人同仇敌忾,让我们的名字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千夫长甩开他的手,脸上带着不屑与嘲讽:
“阿尔木,收起你那套妇人之仁!你现在只是个旁观者,没资格指手画脚!”
“别忘了你是怎么回来的!再敢多事,连你一起按违抗军令论处!”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梁国男孩,因为惊吓,哭着跑向阿尔木。
似乎想寻求这个唯一看起来没有举刀的军人的庇护。
一名杀红了眼的匈奴兵见状,想都没想,举刀便向男孩背后劈去!
“住手!”
阿尔木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一直压抑的怒火与信念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虽然右手已废,但他苦练左手刀法),用尽全身力气格开了那名匈奴兵的刀!
“铛!”
火星四溅。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名千夫长。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阿尔木,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阿尔木!你竟敢为了梁国贱民对自家兄弟动刀?!你果然投靠了梁人!”
阿尔木没有理会他。
他弯下腰,用独臂将那个吓傻了的男孩护在身后,染血的弯刀横在身前。
目光扫过那些惊愕的匈奴兵,最后定格在千夫长脸上,声音嘶哑却如同磐石般坚定:
“我的刀,指向过敌人,但从未指向过手无寸铁的妇孺!”
“耶律星光要的是征服,是杀戮,但这绝不是勇士的荣耀,这是野兽的行径!”
“这只会给我们大匈奴带来无尽的仇恨和灭亡!”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全部吐出,说出了那句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话:
“你们听着!我阿尔木,今日与此等暴行划清界限!”
“真正的勇士,当在战场上与敌交锋,而非屠戮妇孺!”
“若你们还有一丝身为军人的骄傲,就停下手中的刀!”
千夫长气得脸色铁青,猛地挥刀:
“阿尔木叛国!杀了他!”
几名亲兵应声扑上。
阿尔木深知留下必死无疑。
他猛地一脚踢起地上的尘土,迷住冲在最前面士兵的眼睛。
同时左手刀光一闪,逼退另一人,趁机抓起那个男孩,跃上一匹无主的战马,狠狠一夹马腹!
“驾!”
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向着南方 —— 梁军控制区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是千夫长气急败坏的怒吼和零星射来的箭矢。
风在耳边呼啸,带着血腥味和尘土。
阿尔木伏在马背上,将男孩紧紧护在怀里,独眼中泪水混杂着血水横流。
这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决绝,一种与过去彻底告别的释然,以及…… 一种找到真正道路的坚定。
游一君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响起来,不再是诘问,而是答案:
“真正的勇敢,并非不惧死亡,而是知道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为了身后万千普通百姓能安居乐业……”
听着远处传来的、梁国百姓临死前的哭泣与咒骂,他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耶律星光的做法,与他理想中那个为了大匈奴荣耀、为了部族生存而战的形象,越来越远。
他现在知道了。
他为之奋战的新道路,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