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穿梭艇在蛮荒星外层轨道排队等了快四个小时。
沈砚星坐在靠窗的位置,盯着外面密密麻麻的飞船——运矿的、走私的、探险的、还有几艘涂着欲界军徽的巡逻舰。所有船都挤在一条狭窄的合法航道上,像沙丁鱼罐头。
“为什么这么慢?”灵汐月问。她坐在沈砚星旁边,戴着一顶从实验室翻出来的旧遮阳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换了沈砚星的备用衣服——灰色连体工装,袖子裤腿都卷了好几圈,还是显得空荡荡。
“尘泥镇三天前出了事。”前排一个矿工打扮的大汉回头,咧嘴笑,露出一口镶着金属的牙,“听说‘噬姻兽’的变种又冒出来了,咬死了黑市两个大商人。现在进出都要严查,怕带进去什么不该带的。”
沈砚星和灵汐月对视一眼。
噬姻兽。这个词像根刺,扎进两人记忆深处。
“变种?”沈砚星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普通好奇的旅客,“不是都说上次那头被消灭了吗?”
“消灭?”大汉嗤笑,“小哥你是第一次来蛮荒星吧?这鬼地方,死掉的东西第二天就能从土里再长出来。听说这次的不太一样——不咬人,专偷东西。偷的还是些破烂:结婚戒指、旧情书、定情信物什么的。邪门得很。”
飞船终于开始移动。
穿过大气层时,舷窗外一片昏黄。蛮荒星没有海洋,地表70%是沙漠和砾石平原,剩下30%是星罗棋布的矿坑和垃圾填埋场。尘泥镇就建在最大的一个填埋场边缘,从轨道上看下去,像一块长在溃疡上的痂。
降落时颠簸得厉害。
沈砚星抓紧扶手,另一只手护住灵汐月。她脸色又有点发白,额头上渗出汗珠——穿越大气层的高温高压对现在的身体来说,负担还是太大了。
“撑得住吗?”沈砚星低声问。
灵汐月点头,但手指攥紧了工装下摆。
舱门打开,热浪和臭味一起涌进来。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腐烂的有机物、金属锈蚀的酸气、劣质燃料的刺鼻味、还有无数种族混杂的体味。灵汐月下意识捂住口鼻,沈砚星从背包里掏出两个简易过滤面罩,递给她一个。
“戴上。”他说,“这里的空气里什么都有——工业粉尘、放射性微尘、还有未净化的微生物孢子。”
面罩过滤掉了大部分气味,但滤不掉声音。
尘泥镇的声音像一锅煮沸的泥浆:叫卖声、争吵声、引擎轰鸣声、某个角落里传来的惨叫声、远处矿坑爆破的闷响、还有永远笼罩在镇子上空的、嘶哑的广播:
“……所有外来人员请在二十四小时内到治安所登记……严禁携带违禁生物制品……今日收购价:寂星尘每克十五信用点,光音碎片每片三十,无色界遗物面议……”
他们挤出降落场。
街道窄得像缝隙,两边挤满了歪歪斜斜的金属棚屋和帐篷。地面上流淌着黑褐色的污水,水面上漂着垃圾和不知名的虫尸。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在街上挤来挤去:三米高的甲壳类矿工、悬浮在离地半米处的透明水母形商人、还有几个明显是色界来的——但已经落魄得光凝态都斑驳不堪,像快熄灭的灯泡。
沈砚星拉着灵汐月,避开一个正用触手清点钞票的章鱼形摊主,钻进一条更窄的巷子。
巷子尽头有家店。
门面破旧,招牌上的字早就剥落,只剩一个模糊的“余”字。门口挂着一串风铃,是用废弃的能源管和齿轮串成的,风一吹就叮当乱响。
沈砚星推门进去。
店里更暗,空气里有股陈年的灰尘和机油味。货架上堆满了破烂:生锈的仪器零件、褪色的织物碎片、碎裂的水晶、几本快散架的纸质书。柜台后面坐着个老头,正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修理一块怀表。
“老余。”沈砚星说。
老头抬头,眼睛在昏暗中亮了一下——他左眼是正常的,右眼是机械义眼,镜头伸缩,发出轻微的齿轮转动声。
“沈小子?”老余放下怀表,咧开嘴笑,露出稀疏的几颗黄牙,“我还以为你死在上次那场实验室事故里了。科学院来查过三次,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我知道。”沈砚星走到柜台前,从背包里掏出一小袋东西,放在桌上,“寂星尘,纯度97%。换情报。”
老余打开袋子,捏起一点粉尘,凑到机械眼前看了看,又用鼻子嗅了嗅。
“好东西。”他把袋子收进柜台底下,“问什么?”
“最近有没有人收集……带有强烈情感印记的旧物?不一定要贵重,但要‘故事’够深的那种。”
老余的机械眼镜头又伸缩了一下。
“你也在找‘情物’?”他压低声音,“这几天来了三拨人了。第一拨是色界的光使——穿着斗篷,但瞒不过我这只眼。第二拨是欲界军方的便衣,腰间鼓囊囊的,一看就是配了枪。第三拨……不太确定,可能是无色界来的,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沈砚星心脏一紧。
三拨人。都盯上了情物。
“他们找这些干什么?”灵汐月忍不住问。
老余这才注意到她,机械眼对准她上下扫描。镜头停在她脸上——虽然戴着过滤面罩和帽子,但光音天人那种独特的能量场,对老余这种在黑市混了一辈子的老油条来说,还是能感觉到异常。
“这位是……”
“我助手。”沈砚星侧身挡了挡。
老余笑了,没追问:“行,助手。至于他们找情物干什么——我怎么知道?可能是收藏,可能是研究,也可能……”他顿了顿,“是想用这些玩意儿做燃料。”
“燃料?”沈砚星皱眉。
“听说过‘情力引擎’吗?”老余声音更低了,“三十年前的禁术,能用强烈的情感记忆做能量源。后来被禁了,因为太不稳定——把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或者恨塞进反应炉,谁知道会炸出什么玩意儿来。”
他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本破烂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推给沈砚星看。
纸上画着简陋的示意图:一个环形容器,中央悬浮着一枚戒指的虚影,周围标注着复杂的公式。
“我年轻时见过一次实验。”老余说,声音里带着某种遥远的恐惧,“用的是一对殉情夫妻的遗物——两枚结婚戒指。启动的瞬间,整个实验室被拖进了某种……幻境。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那对夫妻生前的记忆,像鬼魂附体一样。实验员疯了三个。”
沈砚星盯着那张图。
情力引擎。用情感做燃料。
这不正是众生心光的反面吗?一个是温暖地传递,一个是粗暴地榨取。
“最近谁收集得最多?”他问。
老余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无色界那拨人。他们专挑最惨的那种——家破人亡的遗物、战争留下的血书、被背叛的信物。而且出手大方,不还价。”
灵汐月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沈砚星感觉到了。他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手心冰凉。
“他们在哪儿落脚?”
“镇子东头,废矿坑旁边的旧仓库。”老余说,“但我劝你别去。那地方邪门——前天晚上有人听见仓库里传出哭声,不是一个人的,是好多人一起哭。第二天早上,仓库门口多了三具干尸,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就是……像被抽干了。”
窗外的广播突然换了内容:
“……紧急通知:东三区矿坑发生不明能量泄漏,所有居民请立即撤离……重复,东三区……”
老余脸色一变。
“东三区就是废矿坑那边。”他站起身,开始收拾柜台上的东西,“你们快走吧。每次出事,治安队就会全镇大搜查,到时候你们这种外来面孔,第一个被抓去审问。”
沈砚星没动。
“老余,你这里有没有……不那么惨的情物?就是普通的、温暖的、带着善意的那种?”
老余停下动作,看着他,又看看灵汐月。
“有倒是有。”他说,“但那种不值钱,我都堆在后面的仓库里,当废品处理。你要的话,自己去挑,能拿多少拿多少——算我送你的,就当是……寂星尘的添头。”
他推开柜台旁的一扇小门。
门后是个更暗的空间,大概二十平米,堆满了各种杂物:破玩具、旧衣服、褪色的照片、生锈的厨房用具、还有几把断了弦的乐器。灰尘厚得一脚踩下去能留下清晰的鞋印。
灵汐月摘下面罩,深吸一口气——然后剧烈咳嗽起来。
“这里……好多声音。”她捂住耳朵,声音发颤,“不是真的声音,是……记忆的回响。好乱,好吵……”
沈砚星扶住她:“撑得住吗?”
灵汐月点头,但脸色更白了。她走到那堆杂物前,蹲下,伸手轻轻碰了碰一个破旧的布娃娃。
娃娃缺了一只眼睛,衣服也破了,但很干净,像是被人仔细清洗过。
在灵汐月指尖触碰的瞬间,娃娃周围浮起一圈极淡的光晕。
光晕里,浮现出模糊的画面:一个小女孩抱着娃娃在简陋的屋里转圈,窗外是沙漠的夕阳。母亲在灶台前煮饭,回头笑。父亲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条干瘪的鱼。
很短的画面,三秒就消散了。
但灵汐月胸口,那块能量核心的位置,微微亮了一下。
衰减速率从0.017%每分钟,降到了0.0169%。
虽然只降了微不足道的一点,但确实是降了。
“有用。”沈砚星立刻打开背包,开始往里面装东西——不是随便装,他让灵汐月一件件碰,哪件触发的光晕最温暖、最稳定,就装哪件。
一个生锈的怀表,光晕里是一个老人每天清晨给老伴梳头。
一把木梳,光晕里是女儿出嫁前,母亲最后一次给她编辫子。
半截蜡烛,光晕里是停电的夜晚,一家人围着烛光讲故事。
都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
就是平凡生活里,那些几乎要被遗忘的温柔瞬间。
背包很快就满了。
沈砚星又找来一个破麻袋,继续装。
灵汐月站在杂物堆中央,闭着眼,双手微微张开。那些被触碰过的情物散发的温暖光晕,像萤火虫一样围绕着她飞舞。它们触碰她的皮肤,融入她的身体,在她体内流淌,修补着那些因排异而破损的细胞。
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呼吸也平稳了。
老余站在门口,机械眼记录着这一切。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装到第三个麻袋时,外面突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还有密集的脚步声。
“治安队来了!”老余冲进来,“快走!后门!”
沈砚星扛起麻袋,拉住灵汐月就跑。
后门通向一条更窄的污水沟,沟两边堆满垃圾。他们踩着垃圾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警笛声越来越近,还有扩音器的喊话:
“所有人员原地蹲下!接受检查!”
前方是个岔路口。
左边通往降落场,右边通往镇外荒漠。
沈砚星正要往左,灵汐月突然拉住他。
“等等。”她说,眼睛盯着右边的黑暗,“那边……有光。”
沈砚星眯眼看去。
什么光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风沙。
但灵汐月很肯定:“是很弱的光,但很温暖。像……像很多很多人,在黑暗里点了很小很小的蜡烛。”
她挣脱沈砚星的手,朝右边跑去。
“汐月!”
沈砚星只能跟上。
他们跑出镇子,跑进荒漠。风沙立刻扑面而来,打得脸生疼。身后,尘泥镇的灯光和警笛声渐渐远去,最终被风沙吞没。
眼前只有黑暗。
但灵汐月跑得很坚定,像被什么牵引着。
跑了大概二十分钟,前方出现了一片……废墟。
不是矿坑,更像是个被遗弃的小村落。十几间土坯房塌了大半,只剩残垣断壁。但在废墟中央,有火光。
篝火。
火堆边围坐着十几个人——不,不全是人。有欲界的矿工、有色界落魄的光使、有无色界流亡的意识碎片、还有几个看不出种族的流浪者。他们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围坐在火边,正传递着一个破旧的水壶,一人一口地喝着什么。
灵汐月停下脚步。
火堆边的人们也看见了她。
短暂的沉默。
然后一个老矿工站起身,眯眼看了会儿,突然咧嘴笑了:
“光音天人?哈,多少年没见过了。过来吧,孩子,烤烤火。”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像在招呼迷路的邻居。
灵汐月慢慢走过去。
沈砚星跟在后面,手按在腰间的能量枪上——虽然枪里只剩三发。
但没人表现出敌意。
老矿工从火堆边挪出位置,拍拍地面:“坐。喝口热水——虽然只是过滤过的脏水,但烧开了,能暖身子。”
灵汐月坐下,接过水壶。壶身温热,她小心地喝了一口。
很苦,有沙子的涩味。
但她笑了。
“谢谢。”她说。
老矿工看着她,又看看沈砚星,再看看他们身后鼓鼓囊囊的麻袋。
“逃难?”他问。
沈砚星点头。
“那就在这儿歇歇。”老矿工说,“这儿是‘无人认领地’,治安队不敢来——来了也没用,我们这些人,早就被三界系统除名了。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没人管。”
火堆噼啪作响。
有人开始哼一首很老的歌,调子简单,词听不清,但声音沙哑温柔。
灵汐月靠着沈砚星,闭上眼睛。
她能感觉到,周围这些流浪者身上,正散发出极其微弱、但异常坚韧的“存在意愿”。不是众生心光那种已经凝结成记忆碎片的情感,而是……正在燃烧的、活着的、挣扎着要活下去的意志。
这些意志像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她。
她胸口的能量核心,衰减速率正在持续下降。
0.0165%……
0.0162%……
0.0159%……
黑暗里,荒漠的风还在呼啸。
但火堆边这一小圈光,温暖地亮着。
像无尽寒夜里,一颗不肯熄灭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