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七天,终于看到了京城的轮廓。
沈墨轩掀开车帘,望着远处高耸的城墙,心中百感交集。离开京城不过月余,却仿佛过了半生。这趟江南之行,他经历了太多生死,也看清了太多真相。
“沈大人,前面就是朝阳门了。”赶车的锦衣卫回头说道。
沈墨轩点点头,看向车厢里的另外三人。冯安靠着车厢壁昏睡着,脸色依然苍白,但比在苏州时好了不少。柳如是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孙秀则缩在角落,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眼神闪烁。
这七天赶路,他们几乎没怎么停歇。除了必要的休息和换马,其余时间都在赶路。沈墨轩知道,冯保虽然败逃,但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必须抢在冯保反扑之前,把证据送到张居正手里。
“进城后直接去张阁老府上。”沈墨轩吩咐道。
“是。”
马车驶入朝阳门,京城的喧嚣扑面而来。叫卖声、车马声、人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熟悉而又陌生。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一派太平景象。
但沈墨轩知道,这太平之下,暗流汹涌。
马车穿过几条大街,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停在张居正府邸的后门。沈墨轩先下车,对守门的家丁亮出腰牌:“锦衣卫北镇抚司佥事沈墨轩,求见张阁老。”
家丁仔细查验腰牌后,恭敬道:“沈大人请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不多时,管家亲自迎出来:“沈大人,阁老在书房等候,请随我来。”
沈墨轩让两名锦衣卫扶着冯安,自己带着柳如是和孙秀,跟着管家进了府。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书房外。
“阁老,沈大人到了。”管家在门外禀报。
“进来。”张居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沈墨轩推门而入。书房里,张居正坐在书案后,正批阅奏章。他抬起头,看到沈墨轩等人,放下笔,起身迎了过来。
“墨轩,你终于回来了。”张居正的目光扫过众人,在看到冯安时微微一顿,“这位是?”
“回阁老,这位是冯安,冯保的前任账房。”沈墨轩介绍道,“他掌握了冯保所有罪证,愿意出面作证。”
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好,好。这位姑娘是?”
“民女柳如是,苏州人士,此次多亏柳姑娘相助,我们才能拿到证据。”沈墨轩道。
柳如是盈盈一礼:“民女见过张阁老。”
张居正点点头,最后看向孙秀:“孙公公也辛苦了。”
孙秀连忙躬身:“不敢不敢,能为朝廷出力,是咱家的本分。”
“坐吧。”张居正示意众人落座,自己也坐回书案后,“墨轩,说说江南的情况。”
沈墨轩从怀中取出那个布袋,放在书案上:“阁老,这就是我们从冯保金库中取出的证据。里面有冯保与‘三爷’往来的信件,还有一本名册,记录了朝中与冯保勾结的官员名单。”
张居正打开布袋,先取出那本名册翻看。越看脸色越沉,看到最后,他合上册子,深吸一口气:“二百三十七人……从内阁到地方,从六部到科道,几乎遍布朝堂。”
他放下名册,又拿起那几封信。看完后,他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敲击,陷入沉思。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蜡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张居正才开口:“‘三爷’……裕王。”
沈墨轩心头一震:“阁老也认为是裕王?”
“不是认为,是确定。”张居正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你们离京后,我也在暗中调查。这是东厂一位老档头偷偷送来的密信,里面提到,冯保每隔三个月,就会秘密前往裕王府。而且,裕王府的用度,远超亲王俸禄,钱从哪里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重要的是,皇上近来龙体欠安,已有月余未上朝。朝中不少人开始暗中串联,拥护裕王继位。若在此时扳倒冯保,势必牵扯出裕王,到时朝局必乱。”
沈墨轩明白了张居正的顾虑。现在皇上病重,储君未立,裕王作为血缘最近的宗室,是最有希望继位的人选。如果此时爆出裕王勾结宦官、贪污受贿、甚至意图谋反的丑闻,不仅裕王完了,整个朝廷都会陷入动荡。
“那阁老的意思是?”沈墨轩问。
“证据要呈,但不能现在呈。”张居正沉声道,“必须等皇上龙体好转,亲自定夺。而且,仅凭这些信件和名册,还不足以扳倒裕王。裕王完全可以推说不知情,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冯保身上。”
“可冯安可以作证。”沈墨轩说。
张居正看向冯安:“冯公公,你能证明这些信件是裕王亲手所写吗?”
冯安虚弱地摇头:“不能……信件都是派人传递……落款只有‘三爷’……但……但我听冯保说过……‘三爷’承诺……事成之后……封他为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这样的承诺……只有未来天子能给……”
“这就是问题所在。”张居正道,“裕王可以说,这是冯保假借他的名义行事,他全然不知。甚至可以说,是冯保陷害他。没有铁证,动不了亲王。”
沈墨轩皱眉:“那怎么办?难道就让裕王逍遥法外?”
“当然不。”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冷厉,“但要动裕王,必须一击必中。我们需要更多证据,需要裕王自己露出马脚。”
他看向沈墨轩:“墨轩,你这次江南之行,已经打草惊蛇。冯保败逃,裕王一定知道证据落在了我们手里。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沈墨轩想了想:“他会做两件事。第一,想办法销毁或否认这些证据;第二,如果无法否认,就会……狗急跳墙。”
“对。”张居正点头,“裕王不会坐以待毙。尤其是现在皇上病重,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绝不会让这些证据毁了他的前程。所以,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阁老是想引蛇出洞?”沈墨轩明白了。
“没错。”张居正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我们要让裕王知道,证据在我们手里,但暂时不会公开。给他压力,逼他行动。只要他动了,就会露出破绽。”
“可这样太危险了。”柳如是突然开口,“裕王若真要狗急跳墙,可能会……”
“可能会铤而走险,甚至谋反。”张居正接过话头,“我知道危险。但这是唯一能彻底扳倒他的办法。否则,就算我们把这些证据呈给皇上,皇上为了朝局稳定,也可能会压下此事,最多处置冯保,不会动裕王。”
沈墨轩沉默。张居正说得对,涉及皇位继承,皇上考虑的首先是稳定。如果没有铁证证明裕王谋反,皇上很可能选择息事宁人。
“那我们具体该怎么做?”沈墨轩问。
张居正走回书案后,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几个字:“第一,保护好冯安和这些证据。冯安是关键人证,不能有失。第二,暗中监视裕王府,看裕王与哪些人接触。第三……”
他顿了顿,看向孙秀:“孙公公,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孙秀一愣,随即苦笑道:“咱家……咱家还能有什么打算?冯公公不会放过咱家的,咱家只能跟着沈大人,听阁老安排。”
“好。”张居正点头,“那你就留在沈佥事身边,协助他。你对宫中情况熟悉,对冯保也了解,能帮上忙。”
“是,是。”孙秀连连点头。
张居正又看向柳如是:“柳姑娘,你暂时也不能回苏州。冯保在苏州的势力虽被清除,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你先在京城住下,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多谢阁老。”柳如是行礼。
安排完这些,张居正对沈墨轩道:“墨轩,你奔波多日,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来见我,我们再详细商议。”
“是。”
沈墨轩带着众人退出书房。管家早已安排好,冯安被送到厢房休养,有大夫专门照料。柳如是和孙秀也各自安排了房间。
沈墨轩回到自己在京城的住处——锦衣卫衙门后街的一处小院。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仆沈福在打扫。
“少爷回来了!”沈福看到沈墨轩,又惊又喜。
“福伯,我回来了。”沈墨轩笑了笑,突然觉得浑身疲惫不堪。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都在生死边缘挣扎。
“少爷瘦了,也黑了。”沈福心疼地说,“我去烧水,给少爷沐浴更衣。”
“好。”
沐浴更衣后,沈墨轩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反复浮现江南的一幕幕:陈四海的死、王守备的牺牲、玉娘的重伤、陆炳的险境……
还有那个始终隐藏在幕后的“三爷”——裕王。
他翻了个身,看向窗外。月光洒在窗棂上,冷冷清清。
京城,看似平静,实则比江南更凶险。在这里,杀人不需刀剑,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封奏章,就能置人于死地。
而他,已经卷入了这场权力的漩涡中心。
接下来该怎么办?张居正的计划虽然合理,但太冒险。裕王不是冯保,他是亲王,是皇亲国戚,动他等于动国本。一旦失败,不仅自己性命不保,还会连累张居正,甚至引发朝局动荡。
但如果不除裕王,就算扳倒了冯保,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裕王还会找其他代理人,继续祸乱朝纲。而且,裕王若真的继位,以他勾结倭寇、意图谋反的品性,大明江山危矣。
想到这里,沈墨轩心中涌起一股决绝。
必须除掉裕王。不是为了个人恩怨,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
他坐起身,点亮蜡烛,铺开纸笔,开始梳理思路。
首先,裕王现在最怕的是什么?是证据被公开。所以他会想尽办法销毁证据,或者除掉持有证据的人,也就是自己和冯安。
其次,裕王会怎么做?两种可能:一是暗中下手,派人刺杀;二是利用朝中势力,从政治上下手,比如弹劾张居正,或者制造事端转移视线。
第三,自己该怎么应对?既要保护自己和冯安的安全,又要给裕王施加压力,逼他行动,同时还要收集更多证据。
这需要周密的计划,需要人手,需要资源。
沈墨轩想到了陆炳。陆炳还在江南善后,但应该快回京了。陆炳是锦衣卫指挥使,有他在,很多事会方便得多。
还有翻江龙。翻江龙虽然留在苏州,但他在江湖上人脉广,可以暗中联络,作为外援。
至于朝中,张居正虽然位高权重,但反对他的人也不少。尤其是那些与冯保、裕王勾结的官员,一旦知道张居正要动裕王,一定会疯狂反扑。
这是一场硬仗,比江南之行更凶险。
沈墨轩写写画画,直到蜡烛燃尽,天色微明。
他推开窗,晨风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远处传来钟声,那是宫中的晨钟,提醒百官该上朝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新的战斗,也即将开始。
沈墨轩换上飞鱼服,佩好绣春刀,对着镜子整理衣冠。镜中的自己,眼神比离京时更坚毅,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门外,沈福已经备好早饭:“少爷,吃点东西再走吧。”
“不了,我去衙门。”沈墨轩说,“福伯,这段时间家里可能会不太平。你收拾一下细软,随时准备离开。”
沈福一愣:“少爷,出什么事了?”
“别多问,照做就是。”沈墨轩拍拍他的肩,“记住,如果有人来打听我的行踪,就说我出远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是。”沈福脸色凝重起来。
沈墨轩走出小院,翻身上马,往锦衣卫衙门而去。
清晨的京城街道,已有不少行人。早点摊子冒着热气,伙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切看似寻常,但沈墨轩能感觉到,暗处有眼睛在盯着他。
从进入京城那一刻起,他就被监视了。
是东厂的人?还是裕王府的人?
都有可能。
沈墨轩不动声色,继续前行。快到锦衣卫衙门时,他拐进一条小巷,然后突然加速,在巷子里七拐八绕,甩掉了身后的尾巴。
确认无人跟踪后,他才来到衙门后门,敲开门进去。
衙门里已经有不少锦衣卫在当值。看到沈墨轩,众人纷纷行礼:“沈佥事。”
沈墨轩点点头,径直来到自己的签押房。刚坐下,一名校尉就敲门进来:“佥事大人,指挥使大人有令,让您回来后立刻去见他。”
“指挥使回京了?”沈墨轩问。
“昨夜刚回。”
沈墨轩起身,来到陆炳的衙署。陆炳正在看一份卷宗,见沈墨轩进来,放下卷宗,笑道:“沈佥事,辛苦了。”
“陆大人也辛苦了。”沈墨轩行礼,“江南的事都处理完了?”
“差不多了。”陆炳示意他坐下,“郑万三已经押解进京,关在北镇抚司大牢。他的家产全部查封,冯保在苏州的死士也清剿了大半。不过,冯保本人还是没抓到。”
“他逃到哪里去了?”
“不清楚。”陆炳摇头,“周德昌在江南发了海捕文书,但到现在没消息。我怀疑,他可能已经潜回京城了。”
沈墨轩心中一凛:“回京城?”
“对。”陆炳压低声音,“冯保在京城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就算在江南败了,回到京城,他依然有翻盘的可能。尤其是现在皇上病重,朝局不稳,正是他活动的好时机。”
“陆大人认为,冯保会去找裕王?”
“一定会。”陆炳肯定地说,“冯保现在走投无路,只能投靠裕王。而裕王也需要冯保这样的内应,帮他控制宫中。两人现在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沈墨轩沉吟片刻,把昨晚与张居正的谈话告诉了陆炳。
陆炳听完,眉头紧锁:“张阁老这个计划太冒险了。裕王若真狗急跳墙,可能会……”
“可能会逼宫。”沈墨轩接过话头,“我知道危险。但这是唯一能彻底扳倒他的办法。”
陆炳沉默良久,叹口气:“好吧,既然张阁老已经定了方略,我们只能执行。不过,安全第一。你和冯安现在都是裕王的眼中钉,必须加强保护。”
“我已经让冯安住在张阁老府上,那里相对安全。”沈墨轩说,“至于我,裕王应该不会在京城明目张胆地动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陆炳从抽屉里取出一块令牌,“这是我锦衣卫的调兵令牌,可以调动一百名力士。你拿着,随时调用。”
“多谢陆大人。”
陆炳摆摆手:“别谢我,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扳倒冯保和裕王,不光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我们自己。这些年,东厂压着我们锦衣卫,冯保更是处处掣肘。这次是个机会,彻底翻身的机会。”
他说这话时,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沈墨轩明白,陆炳不光是忠臣,也是个有野心的人。锦衣卫与东厂斗了几十年,一直处于下风。如果这次能扳倒冯保,东厂必然元气大伤,锦衣卫就能重新崛起。
政治斗争,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和立场。
但只要最终目标一致,就可以合作。
“陆大人,接下来我们具体该怎么做?”沈墨轩问。
陆炳想了想:“首先,暗中监视裕王府,看冯保是否真的潜回京城,是否与裕王接触。其次,调查裕王府的财务状况,看他如何筹集巨额资金。第三,查清楚朝中哪些官员是裕王党羽,做到心中有数。”
“这些事需要大量人手。”
“我来安排。”陆炳说,“锦衣卫在京城有三千力士,足够用了。不过,动作要隐蔽,不能打草惊蛇。”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中午才结束。
沈墨轩离开衙门时,看到几名锦衣卫押着一个人进来。那人穿着绸缎衣裳,但浑身是伤,走路一瘸一拐。
“这是谁?”沈墨轩问押送的校尉。
“回佥事,这是郑万三。”校尉答道,“刚从江南押解进京。”
郑万三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沈墨轩,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但很快低下头,不敢直视。
沈墨轩走到他面前:“郑会长,又见面了。”
郑万三冷笑:“沈墨轩,你别得意。冯公公不会放过你的,裕王殿下也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沈墨轩平静地说,“那我们就看看,到底是谁不放过谁。”
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的家产全部查封了,包括你在苏州的十三处宅子、二十八间铺子、还有存在钱庄的三十万两银子。你的妻妾已经各奔东西,儿子连夜逃出了苏州。你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了。”
郑万三浑身一震,脸色瞬间煞白。
沈墨轩不再理他,大步离开。
走出衙门,阳光有些刺眼。沈墨轩眯起眼,望向皇宫方向。
那里,皇上正病着。
那里,裕王正等着。
那里,将是他最后的战场。
他握紧腰间的绣春刀,深吸一口气。
战斗,才刚刚开始。